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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味出生在凌晨三点。他父亲,一个在区农机厂当了半辈子钳工的男人,当时正在产房外的长椅上,对着一个掉了漆的绿色保温杯发呆。里面是给妻子准备的参汤,已经热过两回了。护士抱着襁褓出来说“母子平安”时,他猛地站起来,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护士笑着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地上那一小滩水渍,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妻子孕期常念叨的那句“这日子,得品出点意味来”,脱口而出:“何意味。”
护士愣了一下,在登记表上写下这个名字,嘴里小声重复了一遍:“何意味……这名字,挺有意思。”
这“有意思”的名字,成了何意味童年和少年时期甩不掉的影子。
小学点名,新来的老师总会在这个名字后面顿一下,疑惑地抬头看看他:“何……意味同学?”
中学时,调皮的男生会在他经过时故意大声讨论:“‘啥意思’今天啥意思?”他只能低头快步走开。
他甚至有点埋怨父亲,为什么不能像隔壁家的“王建国”、“李建军”那样,取个普通又响亮的名字。
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的那个漫长又无所事事的夏天,晚饭时他忍不住问了父亲。父亲正专注地剔着一块猪蹄上的骨头,头也没抬:“哪有什么为啥。你妈那会儿总说活着要品出意味,听着听着,就记住了。怎么,名字不好?”
何意味扒拉着碗里的饭,没再吭声。但那个问题,像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
他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去学车或者旅游,而是开始在自家附近转悠,试图弄明白这个“意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蹲在巷子口老马的修鞋摊前。老马的手像树皮,握着小锤子,当当当地给一只高跟鞋钉鞋掌。
“马叔,您说人活着,啥叫‘意味’?”
老马停下锤子,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意……味?哪俩字?”
“就是意思的意,味道的味。”
老马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懂你们文化人说的啥。”他低头继续敲打,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能把人家舍不得扔的鞋修好,让人穿着多走几步顺当路,我心里就得劲儿。这算不算你说的那个……味儿?”
何意味没得到确切的答案,又走到菜市场尽头王阿姨的豆腐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豆腥气。“王阿姨,您觉得‘意味’是啥?”
王阿姨正用木板给豆腐定型,头也不抬:“味儿?豆腐味儿呗!咋了,嫌我家豆腐有味儿?”
“不是不是,”何意味赶紧摆手,“是……活着的意味,意义的意。”
王阿姨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用围裙擦着手:“意义?我每天三点起来磨豆子,老李头儿买我一块豆腐,回去给他小孙子拌饭,那挑食的孩子能多吃半碗。他爷俩高兴,我就觉得我这活儿没白干。这算不算?”
他还是不甘心,走到小区垃圾站。清洁工刘大爷正把分好类的塑料瓶踩扁。
“刘大爷,忙呢?”何意味打了个招呼。
“哎,小何啊。”刘大爷应着,手里的活没停。
何意味犹豫了一下,凑近点:“刘大爷,我问个怪问题啊。您说,人活着,图个啥……就是,有没有啥‘意味’?”
刘大爷愣了一下,显然没太听懂这个词。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指着整理好的几个垃圾桶:“图啥?我就图把这点活儿干利索了。你看,塑料归塑料,纸壳归纸壳,该去哪的去哪儿。等一会儿垃圾车拉走了,咱这小区清清爽爽、没臭味儿,大家伙儿住着也舒坦。我觉着……这就挺好。”何意味更糊涂了。他回到家,父亲正在阳台侍弄那几盆蔫了吧唧的茉莉花,母亲在厨房炒菜,刺啦一声,蒜瓣和辣椒的香味猛地窜出来,充满了整个屋子。
“找到了吗?”父亲把洒水壶放下,随口问。
何意味摇摇头,把自己听到的修鞋、做豆腐、收垃圾的话都说了,最后困惑地问:“爸,他们说的好像都对,但又好像都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意味’。”
父亲用沾着泥的手点了点他胸口:“你呀,就是书读多了,想得太玄。人家说的怎么不是‘意味’?老马让鞋走路,王嫂让孩吃饭,刘师傅让小区干净,这不都是实实在在的‘意味’?非得上天入地去找?”
这时,母亲端着一盘炒好的青菜走出来,放在小饭桌上:“你爷俩叨咕啥呢?洗手吃饭。”她转头看了眼何意味,“整天意味意味的,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明天跟我去早市买菜,你就知道日子是啥意味了。”
何意味没吭声,低头扒着饭。
接下来的几天,他不再特意去问别人“意味”了。他开始留意身边最平常的事。他注意到父亲修好家里嘎吱响的房门后,会站在那儿反复开关好几次,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他注意到母亲晒完被子,总会把脸埋进去深深吸一口气,仿佛那是世上最好的味道。
一天傍晚,他路过老马的修鞋摊,看见一个女孩取回修好的皮鞋,迫不及待地穿上,在原地轻轻踩了踩,脸上露出笑容。老马在一旁默默看着,用围裙擦着手。
那一刻,何意味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他慢慢走回家。夕阳把楼房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里有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声响和香气。父亲在楼下和邻居下象棋,母亲在阳台收衣服。
他站在楼下看了好一会儿。
父亲下完棋回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发呆,便问:“又想你那‘意味’呢?”
何意味看着父亲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身影,又看看阳台上母亲收衣服的动作,突然笑了:“爸,我好像……有点知道了。”
“知道啥了?”
“意味可能不是个需要去找的东西。”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它就像是……老马修鞋时专注的眼神,是王阿姨豆腐摊上的热气,是刘大爷整理完垃圾站后点的那根烟。也是您修好门后的样子,妈闻被子时的表情。”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绕这么大一圈,就明白这个?”他拍拍何意味的肩,“走,上楼吃饭。你妈今天蒸了包子。”
何意味跟着父亲往楼上走,楼道里飘着熟悉的饭香。他忽然觉得,心里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疙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松开了。也许它还在那里,但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
他的名字不再是困扰,而是一个温柔的提醒——何必远方寻意味,滋味都在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