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困难找教父
一颗边角锐利的星星,在苍穹间乱扫,把天幕划开一条大口子,噼里啪啦下暴雨,下到地上都是血,红土、红水、红江山,天说:我的鱼肚白都被你个恶星划破了,疼死了。这颗恶星叫白起。
公元前260年,秦王派白起到长平(今山西高平)和赵国决战,艰苦卓绝打了40天,赵国全军覆没,秦军也死了一半,获得惨胜。白起杀得性起,活埋45万俘虏,放了260个老弱病残,叫他们回邯郸报信,说“俄老白来也”!2300年后的今天,长平那地儿还能挖出大量尸骸和箭镞。
邯郸一接到恶报,墙就倒了,村村戴孝、户户举哀,赵王长吁短叹,泪水涟涟,整个华北平原笼罩在血雨腥风中。赵国的青壮年损伤殆尽,但泪痕尚未拭去,就要再次承受打击,仅靠孱弱的体格去跟白起的虎狼之师互殴,无异于蚍蜉撼树。
平原君赵胜是赵国第一大臣,他说要找外援帮忙,赵王说快去吧,再晚就要收尸了。赵胜随即起草两封信,一封给魏王,请魏国援救,一封给小舅子信陵君,请他从中斡旋。平原君则带着使团连夜去楚国,请楚王出兵。魏王一拿到信,顿生唇亡齿寒之感,马上派大将晋鄙率10万人去救邯郸。
秦王获悉魏国要来横插一杠,急了,立马派人警告魏王,口气像青红帮,说:邯郸城指日可下,你要敢硬出头,我就放赵国一马,先回头一拳揍你个龟孙。魏王一听,脖子顿时短三寸,缩回壳里,唇亡齿寒不敢想了,齿寒可以戴口罩,脑袋掉了,齿暖也嚼不了东西。他叫停晋鄙,只让他在魏赵国境线上观望。
魏国的信陵君无忌,是魏王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为战国四大公子之首,豢养3000门客,左右朝局,呼风唤雨,但凡有人向其求助,一概不问曲直,一味地出钱、出力、打招呼、批条子,尽心尽力帮忙,不计代价,不求回报,江湖人称及时雨无忌,他是一位侠肝义胆、救苦救难的大英雄。由于他的人望,天下人只知无忌,不知魏王,这诱发了魏王的羡慕嫉妒恨,从此对无忌着实的防备。
记得《教父》里的唐.科里奥尼吗?他抱着猫,坐在办公桌后面,求告的人愁眉苦脸,教父宽慰他们,鼓励他们,凡事我都可以帮忙。想当主角我去威胁电影公司老板,想拿绿卡我贿赂移民局官员,想打人我安排拳手。
借钱最容易解决,教父会拿出钱包,把大额钞票都掏出来,还让身边的人解囊,跟他们说这是我借你们的,弄得告贷者感动地哭。再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办妥了,他们很虔诚地亲吻教父的手,欢天喜地地离开,然后教父关照身边的人,这事交谁处理,那事给谁打招呼。教父就是坐堂的门诊大夫,接待络绎不绝的患者,天下人达成共识:有困难找教父。
信陵君就是战国的超级教父。
二. 不要交酒肉朋友
信陵君读了姐夫的信,魂牵梦绕,只是插不上话。晋鄙出发,他很高兴;秦国来威胁,他很担心;晋鄙徘徊不前,他很焦心;赵国火烧眉毛,他很揪心。他三番五次进宫催魏王进兵,但他哥总是“嗯嗯啊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囫囵屁都不放一个。信陵君死了心,说:王兄,那我自己去邯郸,和秦军决一死战。
魏王心里好笑,呀,你还想拿我一把?指望我哭哭啼啼拉着你,劝你别去送死?你好有英雄气概哦!于是他哥不再嗯嗯啊啊,一敛敷衍腔调,表现一脸悲壮,说:去吧,寡人支持你,你的家眷国家会照顾的,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无忌悲愤地走了。
信陵君回家后,召集3000门客在在大院戏台开紧急会议,中午通知,傍晚人才凑齐,信陵君慷慨激昂,宣布要亲自去救赵国,请大家踊跃报名,他将散尽家财发军饷。广场没有装扩音喇叭,轰隆轰隆的人声,嘈杂听不清,找来几十个大嗓门,每20步站一个,一路高声传话,才把讲话精神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信陵君话音一落,全场鸦雀无声。
原来这样啊!本来以为要召开年度田径运动会,大家热烈讨论报哪一项,跳高、跳远、撑杆、4x100米接力,还是110米跨栏,都说110米栏是刘门客的强项,刘门客也跃跃欲试。现在听众们找不到北了,主人要大家跟他去干玩命的差事,跟着,还是不跟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活下来就富贵了,活不下来给个金山也白搭,有命挣没命花,这个抉择很纠结。
信陵君吩咐在台前左右立两面旗子,愿意去的站左面,不愿意去的站右面,有人很干脆地站左或站右,有的人在两面旗下来回跑,有的人站在中间不动,天都要黑了。
信陵君说:不等了,不等了,现在倒计数,数到1时就尘埃落定,开始,10,9,8,7...。传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响,两面旗下的人都在喊对面的人,过来呀,过来呀,人群骚动,川流不息,话音落到1 ,信陵君说停,大家连滚带爬地归队。
接着点数,1000在左面,2000在右面。信陵君说:也好,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右面的朋友们都散了吧,后会有期。
他把细软都拿出来,给左面的人匀了,然后说大家回去收拾,后天出发。右面的人都悄悄散了,不好意思跟信陵君说再见。
他对这些人有恩,他们求他时,他从不拿相信组织,相信政府的话来搪塞。他们感激他,发誓要跟他赴汤蹈火,可今天他们既不肯赴汤,也不愿蹈火。信陵君无法要求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能报答他,感恩是有保质期的,人心似水,不可捉摸。麻木和健忘,凉薄和利己是普遍的人性。
要是信陵君死在战场上,就会和奴隶的尸体一起被野狗、秃鹰无差别地吃掉,人身和畜肉没有区别,靠几代人熏陶才提炼出一个体面人,那叫贵族,贵族之所以叫贵族,是因为不同凡人的思想、境界和血统。
三.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第三天一早,这1000人出发了,大家或骑马,或坐车,队伍走得很沉闷,一点不悲壮,誓师大会都免了,有人站在高处唱情歌,听起来更像挽歌。人们拥挤在路两边,像观摩赴死的角斗士,赞美、叹息、讥讽、无动于衷、无限兴奋,脖子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子,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这句话读过初中的人都熟悉)。
信陵君目视人群,自言自语:假如我回不来了,他们会记得我吗?记得记不得对我来讲又有什么意义?活着才是一切,死后被奉承或谩骂,反正听不见,都不要紧。一个人渴死,再引滔滔江水来冲刷,尸体会解渴吗?我义无反顾地去为一个没去过的国家赴死,把救人于危难当成自己的本分,因为我爱惜自己的羽毛,在乎别人的评价,太把自己当回事!
信陵君暗自叹息,一路来到南门,碰上守门的老先生侯嬴,70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旧衣,洗得都发白了,信陵君哎呀一声,情绪突然高起来,我怎么不找他呢?
侯嬴是信陵君多年朋友,还是他的智囊。人家说:大隐隐于市,侯嬴就是大隐,他本是世外高人,博学又洞悉人性,从不攀扯权贵。信陵君降尊纡贵,主动结交他,但侯老先生总是婉拒,不要说给他换个安逸的工作,就是送件像样的衣服都不要,这个老家伙活成精,化了境了。
侯嬴过66岁生日,信陵君专门在王府设筵,开庆生派对,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都以为是信陵君本人的生日。信陵君驾八匹马大车接了他,经过菜市场,老头出了幺蛾子,说市场里有个朋友要去见,撇下信陵君自顾自去了,公子远远看到他和一个来自NBA,黑铁塔一般的人谈得热火朝天。公子身边的人都在暗骂这老头不识相,公子却耐心等候,没有半点不悦,他们谈了很久,才挥手告别。
公子亲自搀扶一身旧衣的他进府门,大家已经不耐烦了,看到这一幕彻底石化。不就是那个破衣烂衫,整天蹲在城门口的老猴子嘛,凡是进出大梁城,都能碰到他,有身份的人只拿旁光扫他。
侯嬴被请到中间坐,信陵君为他把盏,殷勤之极,老头很倨傲,话不多,人敬他他就饮,人不敬他他就独斟,信陵君从不为得到个把女人,几宗富贵而沾沾自喜,却为个糟老头子忙前跑后,兴致勃勃。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对侯嬴的无礼感到气愤,也对信陵君的热情感到不解,他俩都不按常理出牌。
事后侯老先生说:公子如此迁就小老儿,我为公子去死也愿意。老朽不识相,摆臭架子,而您不以为意,以高贵俯就卑微,我那副德性就是为了故意贬低我,而抬高您。侯嬴一边抬高右手,一边压低左手,做图解说明。信陵君哈哈哈大笑,说:你这老头子奉承人的套路都与众不同,我喜欢。
美好的往事历历在目,信陵君立刻吩咐停车,他跑过去,以最热烈的眼光投向朝侯嬴,而侯嬴却报以空洞的眼神,居然还透出一丝冷漠。信陵君心沉谷底,这就是人情?
他带着些愤懑和侯嬴寒暄,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侯嬴就笑了,笑得那么不真诚,只是为了缓解尴尬气氛而挤出来的敷衍表情。最后侯嬴一拱手,说:公子,您好自为之,老朽行将就木,不能再为您牵马执鞭,祝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这语气和3天前魏王的一模一样,说完转身踱回那间破屋里。
四. 上帝关了一个门,又开一扇窗
信陵君注释着他的背影,情绪像被关进了冰窟窿,人情真得薄如纸吗?不敢说我对他恩重如山,但凭这些年来的交情,也不应该如此对一个将死的老友吧,对隔壁邻居,单位同事尚且不能这样,何况我。
车队懒洋洋地走着,他陷入无尽的苦闷。我做错什么了,如此众叛亲离?因为我失势了,没利用价值了?要是明天大王宣布我是罪犯,和我好的那些人是否会马上变脸,和我划清界限,一起跳起来揭发我,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人没有盼头的时候,最为孤独和绝望。都说坚持再坚持,黎明前的黑暗就要过去,但鼓励归鼓励,难熬还是难熬,谁敢说黎明真的会来,或许永远挣扎在无边的黑暗。而我这一去不仅是无边的黑暗,更是万劫不复。
苦闷到极点,信陵君反而麻木,转而又想到了侯嬴,这老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他真不是个市侩的人,否则就是我瞎了眼,怎么会呢?我无忌也没住在天上,不敢说身边没有小人,但他不是,我阅人无数,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我得回去找他,问问清楚,找出谜底,如果真是瞎了眼,算我白活40年,人生观彻底颠覆,从此没脸苟活,到战场上寻死不失为一个解脱的好办法。
他让大队人马稍息,自己驾车回去找侯嬴,此时天也黑了 ,远远瞥见侯嬴影影绰绰地站在城门洞里,闲云野鹤一般,信陵君不敢再投去炙热的目光,只是疑惑地端详。而侯嬴一改之前的冷淡,热情地向他挥手,眼神无比得真诚,简直判若两人。信陵君如坠云里,侯嬴一拱手说:老朽就知道公子会回来,您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有诸多不解,一定会找答案,特意在此等候尊驾。
随即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附着他耳轻声说:适才天亮,人多耳杂,不便多言。现在好了,到茅屋一叙,老朽有天大的安排,只看你敢不敢?
信陵君顿时心情大好,之前他佝偻着脖子,跺着脚在寒冬里簌簌发抖,侯嬴还递给他一块冰,此时终于换了一个汤婆子。信陵君不怕死,只怕人情势利,哀莫大于心死,现在他的心又活了,激动地说:命都在弦上,还有什么不敢?
两人在茅屋里窃窃私语,侯嬴的计划的确石破天惊,他交代给信陵君的步骤,没有一步不是谋反的,这让死都敢的信陵君不寒而栗。侯嬴和公子回忆了一段往事,看似漫谈,却是成败的关键。
魏王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夫人叫如姬,明眸皓齿、前突后翘、正点得很。进宫前是个平民家的闺女,母亲早死,父亲摆摊卖面,刀削、饸饹(he le)、揪片、猫耳朵都很拿手,父女相依为命,不想爸爸被城里恶徒打死,恶徒畏罪潜逃,官府多年抓不到,就搁置不管了。她一个弱女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每天唯有泣血祷告上天帮忙。
美女不缺男人,金子总会发光,老天很快开眼,她被选到宫里,本想借宫里的势力报仇,但前几年她连魏王的面都见不到,更不要说复仇了,而父仇没有随时间流淌而淡漠,相反像块大石头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