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攸宁
深秋,山间,雾雨蒙蒙。
羊肠小道上,杂草丛生,只供一人走的路径,此时也是枝蔓纠缠挡住了去路。披着蓑衣的年轻人却是一根青竹走几步便拨开一丛,步子缓慢且又迟滞,却又是始终卖力地向前行进着。
下坡路脚底生了滑,他酿跄几步差点滑倒,左手一阵摸索赶忙抓住了身边土坡上的灌木。这才发觉他苍白的脸上,深陷的一双眼窝,仿佛是布满伤疤,又更像是黑不见底的深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才证明了他确实是活物。
他叫细竹。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他这命要因竹而荣,又因竹惨淡。物与人同生同衰,他认了命。
细竹是个手艺人,八岁跟着师傅学做洞箫,几个徒弟里面,就他学到了精髓。他不仅学成了手艺,箫也是吹得极其之好。二十刚出头,在西南边陲已经扬了名。
他扬了名之后,自然得到不少姑娘青睐。细竹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他心里有人。
镇上林家染坊的闺女,每天傍晚浣衣回来要过河上那座独木桥,手里木桶衣物又多,走得小心,生怕自己掉下桥去。于是便能看到每天日落时分,细竹准时等在桥边,要是去早了他就吹箫,一人一箫,身后是橘红色的一大片夕阳。他不停地吹,一曲《关山月》吹罢,又一曲《平山落雁》。
箫声绵延,来去赶路的人总是听得出不同的内容。或是深山峡谷之中淙淙流水的欢快,或是铁马金戈之下的柔情哀婉……于是有人看得见平湖秋月,有的人看得见碧涧流泉,有人看得见将士峥嵘,有人看得见游子伤怀……
细竹吹得动情,却不知姑娘已经自己过了桥。从身后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姑娘狡黠地笑着,弯起来的眼睛月牙儿一般可爱。
细竹也是无奈,“晴子,下次你定要喊我接你过桥。”
这一对儿,镇上的人都觉得天作之合。细竹师父正打算提亲的前一个月,家里便来了一伙人,说是请细竹去京城做洞箫。
领头的人一身洋装,一伙人皮靴配枪。细竹知道自己非去不可,只让师父一行人莫要答话,他只身跟着他们走了。
去了京城他才知道,他是要为洋人做箫,眼前上好的紫竹已经采好,他要在这些人面前亲自做一遍。洋人要的自然不是箫,是他这手艺。
细竹只是镇静地说道他要回住处净手,师父跟他说过,竹子有灵性,这手不能带了秽气。
几个人跟着细竹回了他临时住处,他们在门外守着,细竹进去立马就自废了双眼。
烤竹,打磨,开吹口,调音,雕刻,抛光……这一系列精确复杂的过程,眼瞎了,自然什么也做不成。
细竹不能背叛,他只能自戕……
细竹脱身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他自知自己已经是个废人,当初废了眼睛没有废手,他给自己留了一条隐约的出路,只是这出路太过艰难,他余生走不走得通,他也不知。
他去了经常去采竹的山。只是这一次进山,他比以往走得要艰难许多。好的竹子总是生长在气温较低且贫瘠的山区,细竹边走却也是苦笑,难怪自己的路不甚平坦。
竹本无心,奈何枝节繁生?
细竹这次进山大概用了之前四五倍时间之久,尽管如此,这条他走了十几年的路,即便瞎了,也总归找得着地方。他终于到了竹林。
这片竹林筑了他的梦。如今深秋时节,它们仍然持续生长。这耐寒力极高的物,当地的极端气温都达不到冻死它的临界点。
细竹坐了下来。
这片林子的葱笼和强大的生命原力之于他,似乎是能看得见。
竹子生命力的积蓄,同样地伴随着痛苦和挣扎,它们既拥有了天地灵气的滋润,却也饱尝恶劣气候的摧残 。
它们枉自地活。电闪雷鸣当中,它们疯长,冰冻三尺,也是压不垮它们丝毫,春露秋霜之中,它们只是生长,生长,再生长。
荒凉险要之中,它们积蓄了足够的生命力量,和特殊的秉性。它们跟天感应,生命基因里就刻着孤寂和韧性。
竹子的灵气是万物之输入的总和。寒风中鸣叫的秋蝉,树上长啼的猿猴,失去伴侣的孤雌寡鹤。
它的生命力量在痛苦中积蓄,制成洞箫又由人演奏。于是演奏者与这箫往往合而为一,演奏者与箫情意相通,箫声是演奏者的毫无保留的倾吐,满含血和泪。
因此往往只有深情之人,方能吹得好箫。
细竹只觉呼吸之间闻得出竹之沁人心扉的香,傲寒中不屈的物,总是能让他有无限的亲近之感。他做了这么多年箫,采竹是他制作的第一步,也是最为投入的一步。他只觉自己在林间走的时候,生命跟竹有了交会和对话,他知道如何将这些竹的生命升华和精致化。
他在制作,也是完成竹的最诗意的生。
采完竹储藏至少两年,并且时间愈久,音色愈佳,然后制作,上漆,抛光。
细竹一直在做,做成了一把把上等的好箫,但他仿佛做的已经不仅仅是箫。
他从不觉得自己崇高,他觉得自己只是会把玩。
只是现今这境况,他只觉是惭愧,他不为自己身体之残惋惜,他为这些个紫竹惭愧。
他抬起头仰望着,这天怕是已经快要黑了。马上日落了,他在心里吹了一曲《山中思故人》,横吹,竖吹,吹过了五味杂陈的日子,任由思绪如千翼之鸟,追随箫声而歌,飞越山川。
他猛地站了起来。
晴子会在桥边等着他么。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