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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听到宝岛歌王叶启田的《故乡》,我的脑海里都能清晰地浮现故乡老房子的一幕幕。
我家的旧厝是祖屋,在村中间门兜西边,前面是我三婶婆家,右边是坤荣家,左边是加佑家,后边是巩固家,我们家与间门兜就隔着加有家的旧厝以及武山、阿彪和茂土家的祖厝。
旧厝有四间房间、两间厨房和一间客厅,属四家人共同所有。大家都盖新房子搬出去住,就剩我家在祖厝住着。虽然大家都搬出去住新房子,但原属于各家的房子仍是放满东西锁上门,我们家仍然是一间卧室、一半客厅和一间厨房。
旧厝是用乱石砌成的,不是叶启田歌里的那种红砖,外墙用马齿砂和白灰抹的,时间久了,有些会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粘土和小石块。屋顶上的瓦片长了青苔,屋顶瓦缝里长出了小榕树和艾草,唯独国祥叔他们住的东边房,他们之前煮饭是用煤炭炉的,屋顶的瓦片是亮堂的红褐色,一棵草都不生。春天里的猫儿们也经常在屋顶嘶叫,它们是下大雨屋顶漏水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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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正中摆放着一张祭桌,祭桌中部摆放着神明和香炉,香炉前是茶水。往右是祖先牌位,最右侧是我爷爷奶奶的牌位。左侧放着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放着金银香烛和纸万(很小的方形纸钱,上面钉一个孔代表一张一万)。
祭桌前是八仙桌,八仙桌矮一点。每逢大的年节祭祖,各家各户端上贡品堆满八仙桌。村里有人结婚生儿子摆酒需要借用八仙桌,所以在桌子的一只脚上可以看到用毛笔写着我父亲的名字。小学时候,家里没有电灯,点的是水油灯,后来才有走马灯。友生校长要求我们小组晚上在我们家一起学习,我们会派一个人在屋外把风。一旦看到瘦小的身影从北边巷子走来(校长家在我家后面三四十米远),我们就假装聚在水油灯下大声读课文。他一走,我们又把水油灯移回神龛那里,跑到屋外玩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能和神明抢灯火,这黑灯瞎火的还不如到外面消遣呢!
大厅的西北角放着一个椭圆型的木桶,是我家存放干花生、干地瓜丝的。在我的记忆里,那木桶比我人高很多,我下去装好花生,都要双手拉住木桶的耳朵,双脚在桶壁上蹬半天才能上来。读大学期间放假去了一趟旧厝,发现那木桶竟然那么矮小,和我记忆里的偏差太大了。木桶用一片片的盖板盖着,盖板上放着我爸从仁员家抵猪肉账的荷花牌黑白电视机,“我是一条小青龙”的歌声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木桶前面摆着一张木床,一米五不到,在国祥叔他们家还没搬走,我哥、邻居茂土同学和我就在这张床上睡的。床边是餐桌,吃饭的时候床可以当椅子。晚上父亲分了猪肉回到家需要把猪肉放到餐桌上来,我们家的那只三脚猫就在一旁看着猪肉,也看着我们睡觉。有时候金在、糖果也会来这里睡觉,冬天里被子不够盖,我又睡在最外面,里面的人一翻身,被子一卷,我的后背都是凉飕飕的。
大厅的东北角放着我三婶婆的嫁妆——一副百年后用的寿木,上面贴着福字,这是有钱人家才有的嫁妆。我们在边上吃饭、写作业、睡觉、玩耍,都感觉不出它的异样,把它当作普通的木板。
后来国祥叔他们家搬到村东端头住了,我们新买了一张竹床,安放在大厅的东边,这下我就不怕半夜没被子盖了。就是我父亲的屠友来我们村分猪肉时,就要挤在我这张床上过夜,睡同一个方向烟味臭,睡不同方向脚臭。但忙一整天的大家,解乏还是第一位,躺下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一堆活等着干,也没有时间让你回味什么味了。
再后来,国祥叔家的东间房也让我们用,我哥就独占那间房间,我又回到木床上睡了,摆竹床的地方就摆上茶桌和椅子了。吃饭的桌子也搬到客厅东边了,这下木床纯粹是床了。
到了春节,满屋子是打牌的,八仙桌上一伙,餐桌上一伙,东边房间一伙。老人们玩的是四色牌,大人们玩的是麻将牌,我们玩的是五脚狮(五个人一副牌的升级)。地板上也是烟屁股、芦柑皮、甘蔗皮,还有糕点的包装,我哥忍不住用扫把扒拉几下被我母亲喊停了。按照老家传统这些垃圾是宝,到大年初三才能清扫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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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不下雨,我们在那里玩都很快乐。我们会在大厅里玩玻璃珠子,大厅的地板是用红粘土夯的,虽然不是很平整,但相对外面沙地来说,这里是很适合玩珠子的。沾点水在地板上磨一磨,抠出两个浅浅的洞,就可以玩玻璃珠了。我们会把院子清理一下,砍一些小竹子,在院子里搭房子,在房子里玩牌,感觉房子里与世隔绝,外面多吵闹都不关我们的事。但打牌这么好的事很难轮到我,很多时候是邻居家的孩子在这里玩,我还要去赶鸭子呢。
下雨的时候,我家的鸭子都有很好的地方安居。东边二间房是顺合伯他们家的,年久失修,靠近加有家那面墙倒了一大半截,刚好用来当鸭圈。所以一下雨,鸭子们就自己很自然的大摇大摆进那个破屋子躲雨,后来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解决,积粪成山,不管撒上多少层沙子,那有机肥的后劲就是足。这件事我哥和我父亲发过脾气,最后大家齐动手把这难得的肥料转移到田里,解决了一项五味杂陈的大事。
遇到台风暴雨天,我们都是整夜不能睡安稳觉。春天猫儿嘶闹作下的孽让我们来承受,屋顶的瓦片被猫撞的松动了,雨下大了,屋顶漏水下来刚好就在大厅的床头。这要用盆子来接,雨水滴到盆里,就发出很大的响声,也能溅出水花喷到我脸上。我家的屋檐比较浅,大厅的木门被小猫的爪子抓破了一个大洞,雨水顺着风灌进了大厅,红粘土遇到水慢慢软化,地上的水慢慢成了泥浆水了。小伙伴们想出了一个办法:找到一节竹筒,劈成两半,一半的一端伸出门洞,另一半撑住屋里的这端,用破的水瓢舀水,用破衣服吸地板的水,拧到伸出门洞的竹筒。这样大伙轮流值班,忙到雨小了。多年后,什么事都能忘记,这台风天里舀水的事肯定忘不了。
忘不了的事还有。国祥叔的父亲,我们称他发成叔公,第一次过世时就摆在大厅里,半夜复活坐起来了。我哥那时候五岁我一岁,他睡在大厅是被吓到了。再过四年,发成叔公才真正过世了,我也五岁了,他的法事还是在我们祖屋做,但人不在祖屋摆放了。我目睹了棺木的制作和上漆过程,也看到了肉丸如何手打的,纸钱是怎么切割和钉孔的,大西公怎么做法的。半夜我还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人拉着一个黑色漆的木桩追着我,我喊着“红牛红牛”被叫醒来。从那以后,我对黑色的棺材和盖在棺材上面红色毛毯非常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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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厝是祖屋,七月半和春节时候,家族需要来祖厝一起祭奠高祖父的(我们称老祖公)。每到这年节,一早起来,我母亲都会在念叨着,今年你虾池阿婶不知道要到几时来呢?虾池阿婶是我国宽叔家的,她是我发成叔公的大儿媳。她们在靠近汕尾溜的海边砌池子育虾苗、扇贝苗,离得比较远。
祭祖是从高祖开始的,所以要等到虾池阿婶他们家到齐的,从五点等到六点多。“怎么还没到啊?”母亲焦急地问着,像是自己问自己,因为每年她都这么问,也没有人回答过。每次婶婶还没到门口,我都会在巷子口提前候着,我会跑来喊,虾池阿婶来啦,虾池阿婶来啦!母亲焦急的是祭完高祖,还有曾祖、祖父,到了年夜饭都要七点多了,这一年到头这一天想早点也是很期待的。而我更期待的是婶婶祭完祖回去前会给我红包,也会把她们家好吃的祭品留一些给我们。
国宽叔生病走得比较早,虾池阿婶一个人撑起那么大的产业着实不容易。我的记忆里,婶婶很喜欢我们家的孩子去她们那玩,说我们家的孩子乖,读书也好,看了就喜欢。我们会去帮忙剥熟鸡蛋,虾苗要吃蛋黄,剥下来的蛋白我们带回家吃。每次去阿婉姐姐都会给我好吃的零食。碰到学费不够时,婶婶准能及时知道,多次解决了我们上学的困窘。平时看到我父亲猪肉卖不完剩了不少,她也会多买一些回去,努力地帮着我们。自从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去过她们虾池了,老想着春节带着老婆孩子去串串门,无奈每次春节回老家,我都是身心疲惫走路都累。心里总在想,下次再去,我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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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住在旧厝,感觉空间很大,有房有厅有院子,清明节前后院子都会用大林投芯搭起棚子,种上几株葫芦瓜或丝瓜,就可以等着夏天的荫凉和收成。
院子里的凉棚一开始是搭给葫芦瓜丝瓜的,后来我哥从塔叔家剪了一段葡萄藤回来种,凉棚就成了葡萄专属的棚子了。
不管怎么样,凉棚下的苦乐酸甜最终还是属于我们的。
夏天,我们会把餐桌搬到瓜棚底下,在那吃饭,听收音机,写作业,系贝壳,织渔网。瓜棚让我完完整整的看到,葡萄从抽新芽,开花,结果,到果实通透,叶子泛黄,最后落光。从万物复苏到稀疏黄叶,从诱人酸爽的葡萄串到斑驳萧索的葡萄藤,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人生梦想的出发地,也是梦想的尽头啊!从凉棚出发,怀揣梦想,背起行囊,归来的仍旧是那个爱做梦的少年啊!梦里依旧是留有少年时光,和父亲身影的旧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