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㾗,空寂萧瑟,凄凄切切,寻寻觅觅。
暗影斑驳,遥遥迷途,命运的渡船将载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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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黄昏,初冬的E湖,风,视无忌侍地刮着。蓝的天,蓝的湖,沁入心底的蓝,泛起微微涟漪。湖边灌木丛,还未褪去秋的点点落黄,犹如一幅灵动的图画,空灵纯净。西边一抹残红渐渐褪色。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水气,湿润了人们的脸颊。寒气阵阵袭来,游人三三两两的离去。
锈迹斑斑的小鱼船,停靠在浅湖边。慕飘雪坐在夹板上,背包依着身旁。厚厚的本子从包囗微微探出,被风徐徐翻开,陈现出密密麻麻的墨迹。落肩的发丝风中凌乱,藏蓝色的外衣如影如水。冰冷的眸子凝望着远方,思绪不知随风飘往何处。
“一个人多好,不带走泪水,不留下牵挂。有风知道她来过,有雨知道她的哭泣;月儿懂她的忧伤,阳光给予她温度。但为何心在疼痛的呐喊,无处安放。”
飘雪努力看着E湖的尽头,听说湖的尽头有座雪山,形如月牙,得名F雪山。她希望自己能够更靠近它。多少次梦里,母亲从雪山向自己走来。
小时候飘雪不明白,自己的名字从何而来?同样是雪,她更渴望自己是那飞扑而来的飞雪。为此问题,她不停的追问外婆。外婆黯然泪下,飘雪也哭起了鼻子。外婆心疼的擦干飘雪的眼泪。说因为母亲在雪山脚下生下的飘雪,天空飘着雪,是她最后留下的话语。
飘雪一天天长大,发现自己与这世界的不同,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父亲母亲,而自己只有外婆,她成了同学眼中的“小怪物”,老师眼里的孤癖儿。她没有朋友,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不知何时起,从不打牌的外婆,整天泡在牌室里,就更没人陪飘雪说话了。
高一那年,文字成了她的好朋友,在文字里,她可以变成风,飘到世界各地,可以变成彩虹,拥有七色的美丽……文字让她的生活悄悄发生着变化。
某个明媚的午后,飘雪在校足球场的角落,边吟诗边打扫。一个黑白相间足球,滚到她的身旁。他和她相遇,从此她的世界不再暗淡无光,他是她的阳光。可是好景不长,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的母亲把他俩拦住了。没多久,他被送去了国外,他走了。
后来,外婆也走了。飘雪的世界又开始“下雪”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什么都是一个人。莫名的害怕与人交往,久而久之连言语的能力都在衰退。每个深夜,泪滴挂腮上,文字越写越孤独。如一条沙滩上挣扎的鱼儿,一棵见不到光的树,一只被遗弃的小野猫。她寻不到希望的方向在哪里?
有时候铁门外的无赖,像疯狗般汪汪叫。她拿起棍棒冲向铁门,她害怕,但不能退缩,不然那狗更嚣张。她学会用双手保护自己,为自己驻起堡垒。一年一年苟延残喘,周围人都说她是朵飘零的雪,没有温度,将孤独终老。她告诉自己,她不会,她会笑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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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很少提起她与母亲的往昔,只是告诉她母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相见。外婆走后,飘雪整理旧物,发现家里有一箱未寄出的信。陈封的往事,像那旧墙外的灰,层层脱落。
动荡的年代,外婆只是外公的偏房,外公与大房的孩子都举家迁往海的那边。刚有身孕的外婆,独自留守在老宅里,等着母亲的到来。小时候的母亲美丽善良,一双聪慧温暖的眼睛。飘雪偶尔在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听到有关父亲母亲的消息。只是外婆告诉她,那都是瞎扯。
父亲母亲有相仿的生世,上学时就是要好的伙伴,后来一起加入了三下乡的队伍,去了偏远的边疆。几年后好多知青都陆陆续续返乡,外婆盼来了母亲归来的消息,高兴得逢人就说女儿要回来了,“女儿回来日子就有了盼头……”寒冬的傍晚,一个男子面容哀伤的走在暗巷里,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步伐沉重的向前挪动。
南方的冬天是穿透骨的湿冷,外婆站在门口看着灰暗的天,祈求不要下雪。隐隐听见脚步声,啼哭声。外婆自言自语,“不是我家兰儿,不知是那家的娃儿找妈妈呢?”哭声越来越近,左右几户人家也推开门探个究竟。只见一个男子扑通跪在外婆面前,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来,“我该死……我该死……对不起……对不起”
外婆颤抖着双手,愣了良久,不知所措。恍然回过神,“慕兰呐?啊?慕兰呐?她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你怀里怎么抱着娃儿?”外婆想马上弄清这些疑问。男子艰难地把母亲难产离世的消息挤出唇边,一棒的晴天霹雳,外婆当场晕了过去。
邻居们赶忙把外婆扶进屋,李婶接过男子怀里的娃,进屋一瞅,家徒四壁。吩咐她的儿媳,回家弄点孙儿吃剩的,把旧摇篮也搬来。夜死气沉沉,如敌人攻进城般的恐惧与绝望。
清晨,外婆从混沌中醒来,暗巷里传来有人投江的噩讯。没过多久,几个咋咋呼呼的人闯进外婆家里,一个细声细语的女人,进来一把抱起摇篮里的娃,左看右看。“放下我的孙女。”外婆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发出严厉的抗声。女人低声细语呢喃着,“是女娃,是女娃。”来人灰头土脸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既说女人是父亲的大嫂。
一个生命的诞生,变成了两场离别。是悲是喜?是孽是福?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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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暗下来,飘雪收起凌乱的心。整理背包,起身准备离开。风越来越大,她裹紧外套,双手怀抱。慢步离开环湖路,穿过一个岔口,进入一条热闹的小巷,古色古香的建筑映入眼帘。
狭长的青石板路,沉淀着历史的沧桑,述说着巷子古老的故事。深深的门栏,藏着旧主人长久不衰的宿愿。别致的雕窗,错落有致,一扇一阁缀满了先人的智慧。房檐两旁挂着红红的灯笼,暗香疏影,悠悠然然。
各式风格的小店,酒吧、甜品屋、咖啡屋、饮品屋、饰品店、疏果店……还有拐角处特色的家常小馆。一派繁荣的景象。已经是2003年的末尾,巷角还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飘雪在一家热闹的家常小馆前停下脚步,老板热情地招呼着,她选了靠窗的角落。
看着店里说说笑笑的人们,心底的冰点慢慢升温。热腾腾的芬围,融入这片刻的温度。食客们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酎杯小酒,还有一直往孩子碗里夹菜的妈妈。
这该是家的温暖吧!说着、笑着、吃着、闹着,飘雪静静地看着,不说不笑,这是一个人的告别。
离开小馆,她在小巷里游荡,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结伴而行的少女,步履匆匆的独行者,牵手走过的恋人。夜温柔地拥抱着每个人,飘雪走走停停,向着小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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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5点,她坐上去往F雪山的大巴,最后的行程。从此自己与这世界再无瓜葛。路越来越陡,加上路面的薄霜,轮子时不时打滑,车辆不受控地摇晃。大巴司机说,过几天路就要封了,气温下降,路不好走,这是他今年跑的最后一趟车,待到来年的三月再开路。
由于F雪山还未开发,知道的人还少,来的人更少。上山的设备不齐全,驴友自己开辟的一条野路。来的都是些资深的登山爱好者,个个装备精良。轻装的飘雪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只是她安静的卷缩在后座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蒙蒙胧胧的黎明,窗外银色的世界。树木落了厚厚雪。车子晃晃悠悠驶了近几个小时,终于到达山脚了。公路的尽头停着一辆车,进山的第一支驴友队。不远处有个小木屋,烟雾弥漫。下了车,随团的领队交待登山的安全事项,有的活络筋骨,有的整装摄像器材,有的聚伙散去。
司机站在木屋门前拿个啦叭高喊,“我再啰嗦一遍,所有L车上的人,下午5点山脚集合,天气变化无常,量力而行。地形复杂,切记,切记,沿着前者的路前进。一定记牢急救电话。万一,没有万一更好,都是成年人费话不多说了。如果想方便的,自己找个隐蔽点的赶紧解决,不然到了山顶冷的裤子都脱不下……”喊完话,司机跺着脚钻进了木屋。
漂雪拐进一片树林,雪已没到脚踝,身后串起长长的脚印。 树枝上的雪团噼啪噼啪往下掉,树叶间稀稀落落的小雪花,从她的鼻尖掠下,被嘴角的白雾瞬间包裹。现在,漂雪没有来时的矛盾与纠结,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穿出林子,眼前一大片纯白的雪坡。高高的山顶,被厚厚积雪覆盖着,她张开双臂深情的仰望着它。仿佛有双温暖的手怀抱着她,“妈妈,是你吗?”飘雪睁开双眼,一切寂静无声。
天空不知何时聚了沉沉的乌云,北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雪花。几米外沒有见度,飘雪使力向上攀。她要赶在暴雪来临之际,登上山顶的平台。“轰”耳边一声巨响,地面在颤抖,“是雪崩吗?”飘雪愣住了。现在她还不想瞬间被埋,不是害怕恐慌。她要寻的是一处安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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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吗?有没有人?救救我……”寒风中隐约传来微弱的求救声。从雪崩的方向传来,一声声有气无力地呼唤。寒瑞正为妻子和女儿祈祷,脚底的雪层瞬间断裂,寒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攀了无数个雪山,却被这个小雪山吞噬在此。飘雪走了几步,却莫明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一步步寻着声音的方向,边走边寻视。由于早上没有进食,和上山消耗的体力,加上及寒缺氧,飘雪手脚开始发软,越来越吃力。
风无情的呼啸,雪更大了,求救声消失了,应该就在附近,再看看。越过一个雪包,就在不远处,有个黑物被雪覆盖着。飘雪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凑近一看是人。身体被雪覆盖着。雪这么厚,怎么办?要从那里下手。他还活着吗?
寒瑞听见有动静,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用力睁开眼,透过防寒帽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眼前㨪,发出微弱的声音“帮帮我……帮帮我……”
“他活着”。此刻,飘雪心中只有一念头,把他救出来。
“能帮我把㡌子挪一下吗?我的眼睛没法看清。”寒瑞艰难的请求。飘雪蹲下,轻轻拉了一下㡌子。一张沉静的脸印入眼帘,麦黄色的肤色,高挺的鼻梁,深䆳疲惫的双眸,微微发紫的唇。“谢谢仁兄,是你救了我。”寒瑞抬起头。有些不可意义,救自己的是个女子?开始无端的审视飘雪,从头到脚。
飘雪徒手刨开他身旁的雪,一点点,一点点,漏出了一个胳膊,接着刨开压在胸口的雪块。寒瑞仿佛从地狱到了天堂,可以不费力的呼吸,身体慢慢恢复一些知觉。
飘雪有很多疑问,“是他一个人吗?还有没有被埋的。”但她的交流障碍,阻止着她无法开口,继续刨雪。他近半个身子还在雪里,雪压得很结实,手套都刨破了。
寒瑞吧嗒吧嗒问个不停,“你是落队了吗?你的队友呢?你的领队是谁?我几乎都认识他们。你是后面L车上的吧?我们T车上没女的。”飘雪依旧不出声,埋头刨雪。寒瑞感到有些不寻常,登山怎么穿件冲锋衣,一个雪杖就上来了,眼前软塌塌的背包,肯定空空如也,越看越不对劲。
“你能说话吗?”寒瑞小心地问。她仿佛没听见,北风又来了,天空又开始暗沉。一轮降雪又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寒瑞感到有只腿折了,隐隐作痛。得发出求救讯号,不然两个人还得埋。
“姑娘,先别管我了,先把包刨出来,它在那,那堆雪下,看到绸带没?轻轻拉它,把它弄出来,我们才有救……”多年的登山经验使寒瑞沉着应对。他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女儿还等着他回去。绝境求生更能让人明白,自己的责任与使命。看着她游离拒人千里的神色,说不出哪儿不对。开始不安的预感,想不开独自出走?难道她?不,不,不能那么想,如果是那样,她干嘛还救自己……只是直觉告诉他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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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所剩的力气,飘雪终于把包刨了出来,笨重的拖到寒瑞跟前,腿一软,瘫倒在寒瑞面前。“你怎么啦?还行吗?”寒瑞挣扎着,身子却动荡不得。飘雪发出微微的声音,“我……我……救不了你了……”她远远的看见母亲,外婆,父亲向她跑来,微笑着,微笑着。
寒瑞边叫边从包里掏出备用的羽绒服,甩到飘雪身上。“你能说话?,你不能睡啊!不能睡!我发求救信号了,他们马上就到,山上的人也会发现我们。坚持住,坚持住……”他拿起横在身旁的雪扙,式着把那个瘦塌塌背包挑过来。背包里是否有些珠丝马迹,能知晓关于她的信息。
她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如自己所料包里除了已经冻结的面包,什么也没有。寒瑞不死心,再翻翻,里层有东西哽手,拿到了。是个记事本,翻开几个扬扬洒洒的字“落雪无痕”,再翻清秀的墨痕下,似乎每个字迹都在哭泣,寒瑞哽咽了。发出长长的叹息!他不知如何安慰那颗深陷痛苦的心,世间的不幸千差万别,而痛似乎都是相似的。寒瑞开始讲自己的事,颤抖的声音。
“姑娘,你知道吗?那个……滚下雪谷的盒子,装着我妻子一部分的骨灰,她走了,就在前个星期。她酷爱雪山,我们一起登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雪山。F雪山是她向往已久的山。三月里她曾到过山脚,突然发觉身体不适,没能上山。”
“回家后妻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有宝宝了。老天给我一个惊喜的同时,也给了我一个噩耗。随着近一步全面检查,数据显示妻子得了重症。必须马上手术,当我妻子知道真相后,她坚决要留下孩子。绝决手术,在与病魔斗争了数月后她进入深度昏迷,医生从她的身体里取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女儿,她那么小,还睡在恒温箱里。我也有过你那样的想法,一闭眼就去了,多简单。可我的女儿怎么办?”
飘雪听见,耳边断断续续的话语。那么悲哀,那么忧伤……像自己,又不是自己。多年前,母亲也是用生命换来的自己。母亲他们为何还那么远,他们奔跑着,却那么远。
寒瑞紧紧咬着唇,坚持,坚持,不能让她沉睡。喉咙太干就抓把雪塞进嘴里,继续讲着远不着边际的话。讲女儿长大的样子,希望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有喜欢做的事,有美丽的梦想,在正当好的年纪谈恋爱,结婚生子……
寒瑞迷迷糊糊中把包烧了,升起一点点温度,使他打起了瞌睡。他看见妻子的背影,他拼命跑呀跑,他要去追赶她……
不知过了多久,飘雪感到有暖和的东西包裹着她,很柔软。她微微睁开眼,自己被裹在睡袋里,耳边闹轰轰。
“醒了,醒了,太好了。”
“寒瑞怎么样?如果他再有事,我们怎么对得起向微,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他没大碍,只是右腿折了,有些麻烦。那姑娘很虚弱……”
“落雪……无……痕……被烟熏得字迹都模糊了。这应该不是寒瑞的。怎么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有部网络小说《寻找雪国》的作者,好像也这么叫,我女友追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听说好久没更新了。”
万丈光芒穿透乌云,倾泻而下,照亮了雪白的世界,漫天飘落的雪花。
寒瑞睁开干涩的双眼,“回家,回家,女儿还等着我。”
飘雪静静地仰望着,片片纯净的雪花。明年又是漫山的花儿吐芬芳。它们的温度在春草上,在夏梦里,在秋实里……原来曾经的一念执着那么愚蠢,辜负了母亲的深爱,她的女儿不该只有那点勇气,眼角流下了滚烫的泪。能呼吸真好,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