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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射在棕色的旧木床上，陈大娘盖着蓝色的薄被，安静地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神情十分安详。

她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腿脚不灵便，一走路就摔跤，每次摔得鼻青脸肿，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后来半身不遂，陈大爷就不让她再离开床，最多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坐一会，累了她自己歪在那儿躺着。

长时间躺着对她的身体一点好处也没有，她渐渐浑身无力，肌肉开始一点点萎缩，越来越瘦小。头发毫无光泽，稀稀拉拉，乱糟糟的贴在头皮上，昔日圆润的俏脸，如今蜡黄，皱纹横生，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灰色的老年斑，双眼皮耷拉下来，盖住半只眼睛，那眼珠半分神气也没有，伸出来的双手骨节分明，如同干枯的老树枝。

她下不了床，无法去卫生间，陈大爷便逐渐减少了她的食量和水。开始给她吃半碗饭，一个馒头，后来她大小便失禁，果断断了干硬的食物，一顿饭只给她喝一袋牛奶，吊着半口气。喝水呢，用一个小杯子给她抿上两口，再不给多喝一口。

刚开始她不停地叫“饿，饿”，后来大约胃缩小了，不怎么叫唤了。

就这样，陈大爷还和来串门的左邻右舍说，陈大娘全靠他，她的孩子们一个都不管她，不是他每日照应着，早赴黄泉了。

邻居们谁不清楚陈大爷的人性，他说什么人们是不信的，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也许是一生杀戮太多，已经毫无人性可言，冷酷，残忍。人们看着陈大娘一个温柔的丽人被他折磨得没有半点人样，哪还有刚来时候的影子，都替陈大娘不值。

人们聚在一起说着陈大娘的闲话，回忆起她刚来时候的情景。

陈大娘和陈大爷是二婚，一个没了丈夫，一个没了媳妇，他俩经人介绍，搭伙过日子。若论模样，俩人一点不般配，陈大爷是个胖墩墩的矮矬子，中年谢顶，腆着个大肚子，两条短腿，走路一摇一摇。他之所以这样胖，是因为他卖了二十多年的猪羊肉。

陈大娘个子高挑，模样俊俏，三十多岁了仍是面若桃花，丈夫患肺癌去世后，婆婆骂她是个灾星，长得像狐狸精，克死儿子，日日诅咒，说她不得好死，容她不下。她万分委屈，生老病死不是很正常吗？怎么会是自己的原因呢？

她没有工作，不想再天天受婆婆的气，把两个孩儿给婆婆留下，改嫁给有钱的陈大爷，以为可以过上好日子，帮她度过难关。可谁知改嫁后，她的日子并没有多大改善，大约只是不愁吃喝，钱财是不让她打理的。

陈大爷原来有一双儿女，刚刚成家立业，儿子是机关干部，女儿找了一个司机，日子过得不错。他俩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欣欣。欣欣完全遗传了他爸爸的基因，矮矮矬矬，敦敦实实，小时候他可怜妈妈，因为妈妈老是偷偷地哭。

陈大爷老来得子，对欣欣疼爱有加，言听计从，为儿子可以说一掷千金，要什么给什么。但是轮到陈大娘就不一样了，平时只给她几百元生活费，看她花得没有了，再给一点，原因很简单，怕她补贴前夫的儿女。

她要回娘家，陈大爷必要亲自查看她装行李，一件一件过目后才可以上路。陈大娘儿子娶媳妇那几年，陈大爷疑神疑鬼，更加疯狂。

有一次，陈大爷回来发现陈大娘没有等他，就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顿时大发雷霆，上去将行李袋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一件一件查看她有没有藏钱，袋子里没有搜出来，他还搜了陈大娘的身，因为他怀疑陈大娘偷了他的钱。

陈大娘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伤心欲绝，行李也不要了，捂着嘴一路跑到了她的好朋友也是和她老乡张姐的家里，哭诉着陈大爷的过分，自己的不堪。

其实陈大爷怀疑的也没有错，陈大娘还真藏钱了，不过少得可怜，她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省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一点钱藏在了张姐家里，让张姐转交给自己的儿子，表达着为人母的那一点点对儿子的疼爱。

她也想过离开这个老家伙，可是有欣欣，他才那么小，自己已经丢下大儿子和女儿不管，怎么忍心再丢下这个小儿子呢？真是进退维谷，只能感叹自己的命运多舛。

（二）

陈大娘的大儿子玉龙三十多年前订婚的时候，缺不少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陈大爷的肉铺，向母亲和继父借一万元钱。他当时诚意满满，说挪用一段时间，等接到礼钱就还，不行打个欠条也行。

陈大娘也在旁边恳求，可是陈大爷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回绝，说他的钱都给他的儿子买楼房了，现在没有一分钱，平时要养着陈大娘还有欣欣，没有闲钱借给他，语气十分不客气。

把陈大娘和玉龙气得七窍生烟，玉龙当场表示要和他们断绝关系，陈大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哪个都劝不了，只能呜呜咽咽地哭泣，围观的邻居们出面帮忙，让陈大爷多少借给孩子，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得帮孩子一把，度过难关才对。

陈大爷见众人都纷纷谴责他，摔门而去。

玉龙望望哭得凄惨的母亲，问她选择跟自己回去还是留下，若是留下，他就再也没有母亲，与她永不相见。

陈大娘看着已然顶天立地的孩子，知道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留下还是离开？不管选哪一个都是残酷的，这艰难的抉择让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她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因为大儿子和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小儿子才九岁，需要自己的照顾，她泪眼模糊地对着玉龙摇摇头。

玉龙懂了，含恨而去，一转身，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已经抛弃自己两次，这次他死心了。从那以后果然没有再来看望过母亲一次，连结婚当日也没有请母亲去参加婚宴。

陈大娘的女儿听说哥哥结婚，母亲都不管，也不再原谅她，彻底和她断绝了来往。

他们一定是怨恨我吧，这么多年对他们关心甚少，如今终身大事也无法帮忙，陈大娘无奈地想，自己这个母亲真是不称职，怎么会活得这么狼狈，然而谁又知道自己心里的苦呢？如果婆婆不嫌弃自己，不咒骂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为了一口气丢下两个孩子不管呢？不管吃糠咽菜，还是砸锅卖铁，自己也一定会守着他们的。

自那以后，她攒了钱想让张姐转交给大儿子和女儿，可是两个孩子说什么都不接受，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一时间失去了两个孩儿，不愿意认她这个母亲，陈大娘郁郁寡欢，突然病倒了，一个多月爬不起来。从那以后她就得了心口疼的毛病，心情一不好就心口疼，喘不过气来。此外，老是发呆，坐在那里如同木雕石刻一般。

（三）

陈大娘为了年幼的欣欣，忍气吞声，继续和陈大爷凑合着过日子，对陈大爷不冷不热，没有了一点点热情。

欣欣小时候挺心疼妈妈的，看着妈妈没有一件漂亮衣服，一件像样的首饰，就变着花样和爸爸要钱，偷偷摸摸送给妈妈，陈大娘不要，她怕惯坏孩子，不让他这样做。

这件事陈大爷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以为是陈大娘教唆孩子要钱，背着陈大娘，一有机会就说陈大娘的坏话，让欣欣留心妈妈，说她不亲他，拿了咱们家的钱自己不舍得花，都给大儿子和闺女了。

欣欣心智发育还不成熟，辨别能力差，被陈大爷三番五次地这样教育，以为妈妈真得不亲他，以后渐渐不再黏着妈妈，逐渐疏远了她，不再听她的话。

欣欣平时零花钱多，身边围了一群小屁孩，都喊他三哥，他俨然成了一个孩子王，呼朋唤友，无法无天，学习不上心，成绩一跌再跌，不完成作业，或者花钱雇同学写，和同学打架斗殴，欺负女同学，专门气老师，把班级害得乌烟瘴气。

班主任老师拿他没有办法，经常叫家长，陈大爷不管，陈大娘管不了，欣欣越长越歪，成了众人都头疼，厌恶的小霸王。

陈大娘不明原因，不知道孩子如此变化的深沉原因，以前挺听她的话呀，怎么会变得如此顽劣不堪呢？

欣欣初中毕业，成绩不佳，过去中考六门功课加起来没考一百分，他也不着急，不难过，本来也不喜欢读书，所幸和他那一群朋友出去闯社会了，几月几年不着家。

社会比学校的天地宽广多了，有趣多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肥，没有不敢做的，不久便成为了一伙名副其实的混混，帮人家上门讨债，抢地皮，帮人打架……

欣欣25岁那年，领回来一个20岁左右的舞女，打扮得十分妖艳，和陈大娘说准备娶媳妇。

陈大娘虽然不喜欢那个女孩，但是儿子的决定，她也左右不了，只好给他张罗婚事。结婚后，俩人生了一个女儿小汤圆，等孩子一岁多点，就抱回来让陈大娘扶养。陈大娘挺高兴，终于有点心灵的寄托了，把全部心血都放在孙女身上。

欣欣呢，有了妻子和女儿，还是吊儿郎当，我行我素，不知悔改，曾经在一次入室盗窃时被抓住，判了五年。出来后，像专科毕业有了阅历资质一般，更加疯狂，更加肆无忌惮。

后来不知道听什么人说别的大城市有同行假扮警察赚钱，他们也有样学样，在网上买了警服，手铐，仿真枪等等道具还买了一辆破车改装成警车，开始假装警察，晚上去宾馆抓黄赌毒。

别说，人们不明真伪，被抓后信以为真，被“警察”抓住，怕坐牢，听说交钱就可以私了，要多少给多少，自己带的钱不够，立马让家属送过来，纷纷交钱了事。

欣欣一伙很快就发了财，气焰越发嚣张。有一次大白天竟然出来去宾馆作案，不料被真警察逮个正着。他又一次锒铛入狱，这次因为假扮警察，情节严重，勒索数目惊人，被判20年有期徒刑。

陈大娘听到儿子的消息，十分震惊，去探监，可是儿子却不见她，她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欣欣的舞女媳妇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不久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了。

陈大爷呢，如今才后悔不迭，然而世界上哪有后悔药给他吃，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种下恶果，只能收获恶魔。

（四）

欣欣入狱以后，陈大爷似乎有所收敛，对陈大娘稍微好了一些，可是陈大娘却已经不需要了，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现在她一颗心都扑在四岁的小汤圆身上，孩子软软的，萌萌的，让她的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她可怜着这个女娃娃，爸爸妈妈都不管她，得不到父母的疼爱，以后得多受人歧视和欺负呀！她决定振作起来，把身体养好，好好扶养她长大。

白天她陪着孩子，精心为孩子准备一日三餐，陪她玩，给她讲故事，做游戏。

晚上孩子睡着，她给孩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自己的三个孩子，想那个给过她温暖和关爱她的前夫，想着自己乱七八糟的的一生，失眠症越来越严重。

她每日不停地祈祷，能够再多活几年，好把小汤圆拉扯大，孙女有个疼她爱她的人，不然，孩子还能指望谁？所幸，小汤圆活泼可爱，每日笑语晏晏。她多希望孩子永远这样小，永远这样开心，永远不知道有关父母的一切。

小汤圆上小学了，她每日按时接送，照应着孩子的饮食起居，关心着孩子的学习成绩。

这些事情虽然琐碎，却不是最闹心的，最让她无法面对的是人们的流言蜚语，她生怕哪个长舌妇对孩子说起她的身世，伤了孩子的自尊心。

她也怕小汤圆天真地问她，爸爸妈妈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每次孩子问起来，她都痛心疾首，让她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孩子，爸爸坐牢了，妈妈跑了，多么糟糕透顶的现实呀！只能支支吾吾告诉她，爸爸妈妈去南方打工了，回不来。一年一年，这样骗着孩子。

然而，她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孩子十五岁的那年出事了。

那天，她接到小汤圆班主任的电话，说孙女在学校打架了，让她速来一趟学校。她赶紧飞奔过去，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看到了站在墙角狼狈不堪的小汤圆，她的头发披散着，白净的脸上都是土，布满了被抓伤的血道道，土和血混合着，可怜兮兮的。校服上全是土，皱皱巴巴。看见她进来，眼里闪着泪花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和她并排站着另外三个女孩子，也好不到哪里，虽然脸上没有破皮，都是灰头土脸。

陈大娘看到可怜的孙女，心似乎被重重击打了一下，钝疼不已。

老师看到陈大娘，细细地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原来这几个孩子骂小汤圆是个坏蛋，混混爸爸吃牢饭，舞女妈妈是小姐，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小汤圆上去就和她们理论，结果大打出手。

唉，陈大娘重重地在心里叹口气，纸里包不住火，小汤圆终究是知道了，如今学校的同学们都已经知晓，孩子将再也无法单纯地活着了，她将面对永无休止的欺负和歧视，平静的生活将再也不复存在了。

事情发生了，总得处理，结果很简单，让那三个女同学给小汤圆道歉，并支付医疗费。然而，脸上的伤治好了，孩子心里的创伤呢？

陈大娘只能不停地自责，都怪自己，没有管教好儿子，儿子作孽太多，为非作歹，如今连累孙女，让人欺负，真是咎由自取。

回家之后，小汤圆追问她，同学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次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讲给了孙女，小汤圆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原来自己有这么不堪的身世。

后来小汤圆性情大变，活泼开朗的笑脸没有了，变得木纳呆板，深沉无助，陈大娘苦劝无果，只好日日夜夜守着她。

小汤圆再不愿意去学校了，因为所有的朋友都嫌弃她，作弄她，嘲笑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一般，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她不理解，罪大恶极的那个是她爸爸，不是她呀！

孙女在家呆了一年，后来一个亲戚帮忙，给她介绍了一份收银的工作，她便告别疼她的奶奶，离家打工去了。

小汤圆一走，陈大娘便没了盼头，没了寄托，像泄气的皮球，突然就病倒了。最初什么都记不住，刚刚放置的东西用过的物品很容易遗忘，常常感觉疲惫不堪，焦虑不安，失眠严重。

陈大爷也没有带她去医院检查，等她严重到不认识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四肢僵硬，无端摔跤，已经发展到老年重度痴呆了，再想医治改善，为时已晚。

陈大娘有时候躺着，开心地断断续续说着话，咬字不清。她最近老是看到久未谋面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孙女，还有爱她的前夫，他们都围着她，问长问短，真好啊，知道她病了，这么多人来看望她，她觉得自己真幸福，她不停地说着话。

事实上，病中的她，一个孩子都没有来看望她。陈大爷认为她疯了，一天胡言乱语，就说疯话，邻居们告诉他，陈大娘那是病情加重，出现幻觉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见到了最思念的人儿。大家都感慨着半路夫妻的艰难与辛酸，都悄悄嘀咕，陈大娘恐怕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