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柱走出二弟家门的时候,夜幕早已降临。他感觉到这个夜晚前所未有的黑暗,自己仿佛是一条在浓稠的墨汁中游走的鱼,寻不到一丝光亮,永远也摸不到彼岸。持续了一天的大风,依然不知疲倦地裹挟着沙尘怒号着,剧烈摇曳的杨树枝条抽打得劈劈啪啪作响,间或还有树杈断裂的声音。他缩着脖子,抱着膀子,侧着身尽量减少受力面积,让自己走得轻松一些。
二弟刚才的一番话刺得他心里隐隐作疼,一句句没有温度的话语,如同杨树枝条抽打在他的心上。他不敢相信,原来亲情在自私的人性面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父亲去世的时候王大柱八岁弟弟四岁,母亲每天要参加劳动挣工分,看护弟弟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那时候弟弟体弱多病,特别是气管炎的老毛病动不动就犯了,气喘吁吁的像个小老头。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先来,从来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弟弟的到了上学的年纪,高高兴兴背着书包上学了,王大柱把他送进校门,返身拿起锄头加入了劳动的行列。为了让弟弟专心学习,家里的事情从来不让他动手,有了母亲和哥哥的呵护,他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母亲去世的时候王大柱十四岁,本来瘦弱的他扛起了家庭的重任。既要参加劳动,又要洗衣做饭,每顿饭等到弟弟吃饱了,他才吃一些残汤剩饭。为了把这个家操持好,他学会了缝缝补补,甚至连纳鞋底这样的事也学会了。
弟弟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哥哥为他付出了很多,学习上从不让哥哥操心。他怕晚上做作业要点灯耗油,在学校就把作业完成了。为了省钱,用过的作业本正反面都写的密密麻麻,再用写过字的作业本练习写毛笔字。铅笔短得捏不住了,他就把半截铅笔绑在木棍上,还把别人丢弃的铅笔收集起来废物再利用。
弟弟初中毕业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就可以分配工作,但是弟弟不甘心这样,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未。王大柱无条件支持他的想法,弟弟如愿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为了省下回家的路费,也为了让弟弟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王大柱每个星期都做了吃的送到学校,骑着自行车来回就是三个多小时。为了给弟弟改善一下生活,他在小饭馆里给弟弟买了一碗炒面,自己却只喝了一碗面汤。他给弟弟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其实他在半路上就着开水吃了一个馒头。
弟弟的变化他看得出来,以前他都是把东西送到校门口。自从那次碰到弟弟和一帮同学,弟弟就不让他再去校门口了,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等着自己。他理解弟弟的心情,这一身洗得发白还补着补丁的衣服,的确给弟弟丢了面子。
弟弟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成了农村少有的大学生,弟弟高兴,王大柱更是欢喜若狂。弟弟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留在县城,但是他的位置被一个学历比他低很多的人给占了,据说那个人有很大的后台。弟弟最终被分配到了乡下的营业部,他的情绪一落千丈。
弟弟一直不肯谈对象,他的愿望是找一个城里姑娘,想彻底离开农村。直到二十八岁,才迫不得已找了本村的一个民办教师结了婚。弟弟结婚时住着崭新的房子,王大柱的家还是早年里的那院老宅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墙上的裂缝里塞着麦秸秆,不然的话冷风就会嗖嗖嗖地在屋子里乱窜。
那一年弟弟有一次调动的机会,又被别人给挤占了,他把怨气撒到了哥哥的身上。王大柱清楚地记得,弟弟当时冲他歇斯底里的吼叫着:“你为啥不让我去死呢?哪辈子作了孽,让我生在了这样的家庭?”王大柱当时愧疚极了,他双手抱头蹲在那里,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深深的自责。
这么多年过去了,弟弟成了营业所的所长,找他贷款的人络绎不绝。曾经又黑又瘦的弟弟如今养的白白胖胖,走路遇到人从不正眼相看,和他打交道的人非富即贵。弟媳妇也转成了公办教师,在城里买了房子,孩子在县城上学,他们双休日就开车回了县城。
今天去弟弟家,他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真的是无计可施了。他进门的时候弟弟和弟媳正在吃饭,弟弟说了一句“来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弟弟饭后又在喝酒,眼睛一直盯着电视看,根本就忘了他的存在。
他给弟弟说了儿子考上大学的事,并且说学费还没有着落。弟弟一听,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既然没钱,还上啥学呢?就那孩子没出息的样子,我看就是糟蹋钱的货!”
“我这辈子没有念书,咋都不能耽误了孩子……”
“你就生在那个时代,能怨得着谁呢?”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弟弟打断了,“人不服命不行,生来该干啥,就是干啥的。你看我,上那么好的学习又有啥出息?都怪我投错了胎啊……”
弟弟说着说着,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王大柱被晾在了一边。他一看这情形,知道向弟弟借钱是不可能了。他走的时候弟媳妇在嗑瓜子,用眼角瞅了他一下,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