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池塘里的水漫过脚踝,因岸边茂密的枫杨树和柳树而清凉碧绿。这个池塘里从未出现过大蛇和水鬼,没有巨大的怪鱼。
我们卷起裤脚,在池塘中间行走,脚底的泥土平滑坚硬。
他们让我走在前面,说假如你真够勇敢的话。
我大步向前走去,和他们拉开距离。他们在我身后七八米处,在我站立回望时对我报以微笑。我自信的转过头来,再跨出去时,脚下踩不到任何东西。
我沉了下去。那是一个深井。
旱季时,大人们在很多低洼而干涸的池塘里挖这样的井来蓄水,用从泥土毛孔里渗出的水浇菜,或者挑回去倒在水缸里饮用。
我的眼前混沌一片,我舞动我的双手像舞动翅膀,因为这激烈的舞动,我的头不时冒出水面。
水很快就被我搅浑了,从我的头发上流下来,在我的眼前挂了一帘昏黄的瀑布。
他们遥远的笑容看起来非常模糊。
他们始终站立着,有人抬起手指着我的方向,好像要笑得弯下腰来。
我的鼻子和嘴里都是水,我被呛得难受,我大声哭着却没有声音,有几根水草或者青苔缠在我的脖子里,我的手臂因为不停挥舞而非常疲倦,我感觉我要失去所有重量了,我在漂浮,却无法停止下沉。
我绝望的最后一次伸出手去,触及到了柔软的泥土。
我碰到了井壁。
我将四肢伸向这泥土,像一只壁虎,攀着那柔软的井壁爬了出来。
他们已经散去了,我孤独的站在漫过我脚踝的水里。除了脚下浑浊了的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无声的哭泣,寒冷从骨缝里渗出,上下牙齿咯咯的相互撞击。
表哥出现在岸边,他让我上岸,将我搀回家。
在离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心里充满恐惧。我在等着母亲。
母亲出来了,看到我的样子,楞了一下,旋即大骂起来,转着身子低头寻找着什么,终于,她找到了一根棍子向我冲了过来。我心里充满绝望,悲哀的低头看着沾满污泥的双脚。
母亲的棍子落在我的后背和屁股上,在我的脸上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耳朵里有水流了出来,像眼泪一样滚烫灼人。
母亲将我的衣服扒去,命令我呆在原地,等身上晒干了再进屋吃饭。
那是一个漫长的中午,我光着身子站在太阳下面,心里充满屈辱,只到太阳将我头上的水草和青苔晒干,我仍旧感到寒冷并簌簌发抖。
成年后,我很多次梦到死亡。
梦里我的灵魂在空中浮沉,正如同那次落水一般。不同的是我放弃了挣扎。我低头看着拉着我尸体的送葬队伍无声行走,长路没有尽头。
我很享受那种浮浮沉沉的失重感觉,觉得死亡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没有其他事情可比。
而人这一生,死亡只能在梦里体会和臆测,如果就此一梦不醒,死亡就将成为其最后的记忆,却无法记录并与人分享。
所以世间之事,唯有死亡最为神秘且不为人所知。
2
去出差的三叔带我去南京看眼睛。他将我搁在下放户老崔家里,去办自己的公事。
老崔的棚户房在莫愁湖边上,我看得到湖但看不到莫愁女的雕像,看得到一片绿但看不到盛开的荷花。夏日的雨夜,我听到一片片雨撒落在湖面和荷叶上。
洗过头的老崔来我的床前,将我床头地上的一个鼓风机打开吹头发。
他将头勾下去,像被父亲割了喉咙的鸡一样。他所有的头发全部集中在耳后。
鼓风机的呼呼声音将窗外的雨声盖下去,房间里的空气流动起来,我将身子翻向床里。
鼓风机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渐渐离我远去。
我睡着了。
雨声忽又响了起来。
我被惊醒了。
我看见自己靠门坐在家里的堂屋门槛里,看着大雨从屋檐上泼下来,我往脚上套一双崭新的雨鞋,我准备穿着它们跑进雨里。
母亲从里屋出来,将我未及穿上的一只雨鞋夺过去,往门外远远的扔出去。我扶着门看着那只雨中的鞋子。
它可怜的躺在雨里,像所有孤独的人一样,泪流满面。
我的心剧烈疼起来。
我无声的痛哭着,却跨不出脚步,无法将它从雨中捡回来。
第二天,我沉默的坐在老崔家的门口,看着门外的雨不停的下不停的下。我的心一直疼一直疼,梦里的场景一直浮现眼前。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将我的雨鞋扔进雨里。
我无法原谅她,直到很久很久都不能原谅。
在后来许多下雨的日子里,我赤着脚走进雨里,走过混合了猪和鸡鸭粪便的村里的泥路,我都会想起我那双梦里的崭新雨鞋。
3
大人们说。晚上不能玩火,夜里会尿床。
晚上不能剪指甲,会将影子剪掉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像一个酵母,会越来越大,直到将你的影子吞没。
晚上不能出门,会遇见鬼。鬼们跟在你后面,紧贴着你,在你耳边轻声喊你的名字。此时千万不能回头,回头会将你肩头上的灯吹灭。你肩头上有两盏灯,那是你的魂,灯灭了魂就丢了,鬼就可以将你带走。
山芋从地里收回来,堆在屋里。
母亲让我将灶台上的煤油灯端过来,放在她和姐姐身边的板凳上。她们将更小的板凳放倒,坐得尽量接近地面,大腿叠在小腿上面,这使她们看上去更像是蹲着。
她们要在这个晚上将山芋残留的梗或藤摘去。明天,这些山芋将被洗净粉碎,吊出淀粉。
没摘去藤的山芋像刚起床未及梳头的姐姐那样乱糟糟。
摘干净的山芋像刚从贾四爷家剃过头刮完胡子回来的父亲。
山芋藤像铁丝一样结实,可以接起来做为跳绳。我的力气还不足以摘断它们,只好在屋里来回走动,在她们摘好的山芋堆上跳跃。
脚下踩了一只山芋,山芋滚动起来,摔倒时我想抓住什么。
我抓到了放煤油灯的凳子。
凳子太轻了,比我要轻得多。
在倒地的一刹那我看到煤油灯飞了出去,红色火焰划出一道弧线,有细弱火星往下跌落。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屋子里陷入无边黑暗。
母亲和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她们被忽然降临的黑暗吓着了,她们沉默着。
我从地上坐起,恐惧和黑暗一下子将我包裹起来。
一灯煤油够点好多个晚上。
我摧毁了好多个晚上的光明。
门没有关,我向屋外望去。门外的黑夜陡现光明,虚弱的光明。我悄悄向门口爬去,爬到黑夜的光下面,我站起来。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在问姐姐怎么回事。
我开始跑动。
没有风,柔软夜色在耳旁流动。我越跑越快,不敢摆动脑袋更不敢回头,怕再将肩上的灯碰跌。我沿着屋后的大池塘边上奔跑,在池塘和干渠中间的堤坝上奔跑,我的脚步轻盈所以道路平坦。
我轻微的气喘起来。
黑夜越来越亮,闭着眼睛也能看到远方。
爷爷奶奶们在堂屋吃晚饭,我从外面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从堂屋门口跑过去。
他们家锅屋的灶台上,有一盏点亮的灯。
我躲进灶台后面的柴火里,躺下来,我累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当我在母亲的怀里醒来,她正在向爷爷奶奶讲述我逃跑的经过。
我继续闭着眼睛,恐惧已经重新回来,我需要确定她的怒气是否退去。
母亲的口气充满责怪,但有更多的担心。
她已找了我很久很久,她被我的逃跑给吓坏了。
母亲是爱我的,我想,依旧紧闭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