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多么不喜欢冬天,尤其北方的冬天。村子里的树没有一棵带着叶子,房子是灰色的,人是黑色的。白羊也是灰色的,从草垛上扯干红薯叶,那叶子也是黑色的。远远的看一个村庄就像陷进土地中无法哀鸣的人,没有一点绿色叫什么生命!
有一次我正好要出差一周,从祖国的海南岛一路到上海,再到山东,再到河南。视觉冲击带来最明显的四季交替,先是海南岛四季如春花开不断,再到上海秩序井然,行道树林里两旁,夜晚的灯光明亮璀璨。但是到了山东一切都变了,有山,变矮了;有树,变成土地上干万张嘴在风中呜呜叫喊;有海,缺少遮挡的蓝色海面多了些妇人絮絮叨叨的哀怨。虽然那时是初冬,洛阳城外依旧是大片黄土高坡和冰冷的厂房,入冬的树木都缩紧了脖子,灰尘明显嚣张起来,漂浮在半空中。
人们眼中的树木是战无不胜的,即便被移植,即便被砍去根和枝丫,即便没有肥沃的土地,那些树木都能长得很精神,仿佛什么都难不倒它们。 但在冬天,整个北方树木集体的肃穆,让人总是有些失落。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啊,冬天的树木应该是什么样的?像夏天郁郁葱葱,像南方花满枝头,但那毕竟是少数啊。我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只倾心于鲜艳颜色的事物,却从没有去认真观察理会一棵冬天里的树。
那天下着雨,我吃完饭在公司底楼排队等电梯。等电梯的地方是凹字形,两边电梯,凹字的底部是一面墙。墙上嵌一面窄窄的玻璃,明净透明的玻璃勾勒出一幅顶天立地的画框,画框外是几棵树。平时这里人来人往,窗外的景色很少有人会在这里驻足观看。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低头看手机,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一开始他挡住了我的视线。大多数排队等电梯的人都喜欢埋头看手机,没人看向别处。我抬头看了一眼外面,雨停了。但近在窗口的一棵树让我暗暗叫绝,好美!笔直的树干有条不紊地伸出细长的枝条,这些枝条像是张开的鱼骨,沿着从粗到细的顺序安静地排列着,直到树梢。大玻璃镜框正好只透进来这棵树的一半的身子,有一半的树枝站在风里,每一根树枝顶端都分出若干细小的枝条,这些细小的枝条显出柔和一些的样子,但枝条依旧保持原有的韧性。当你看到那些粗粗细细的枝条,虽然是在玻璃外面,但你完全可以确信,风拿它们没有什么办法。
这半棵就这么样站在墙外,外面的温度只有两三度,它们可没有羽绒服也没有稻草围裹---谁会给一棵水杉做防冻呢。枝条和整棵树保持安静平稳的姿态,像是在隔窗看着我们微笑,又像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人来人去把一切想法都放在肚子里。
我望着这棵树一下子愣住了。它显然不是孤独的,也显然不是毫无知觉的。它一直是这样吗?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一棵水杉的情绪。树木很少像人类那样群居,每一棵树都是单独生长的,只有根或者枝叶才会有可能相交。像这棵树则完全不可能同别的树相交。它一点也不孤单,反而十分享受这份宁静。
沉静而有条不紊,独行但意不孤。
那个画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这棵树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表达,但一定不是语言表达。我想了想,一棵树是带不走的,但这副景象却可以带走,那就是画。它们把这幅画印在我的脑海中,一棵冬天里的树,它和那些生长在北方冬天里的树一样没有叶子,一样长着黑色或灰色的皮肤。但它却用这种无需语言和喧嚣的表达方式向我向世人表明:冬天里的树不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