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到我奶奶家之后，第一胎生的是个闺女，我姐。那时候还没分家，和我奶奶住一个院子。
过去的女人生孩子，那就是母鸡下了个蛋而已。我奶奶从来不上前，跟古时候皇帝似的，等着别人来报信，是男是女。
母亲生了个丫头，接生婆朝着奶奶的屋子嚷了一声：你又添了个酒坛子。奶奶一声没吭，丫头子是不值一提的。接生婆就走了。
父亲虽然读了很多年的书，上了很多年的学，但肚子里有墨水也扼制不了他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听说生了个女孩，十分不悦。但是，也没有表示太大的嫌弃。头一胎嘛，没有经验，没生出来儿子，他忍了。
我姐姐的命比我好。母亲对这第一个孩子十分疼爱，什么好吃的有营养的变着法子弄给她吃。我父亲则是不闻不问。
母亲生姐姐的同时，父亲的二嫂生了一对男孩，双胞胎。我奶奶立马对那两个孙子另眼相看了。不光差别对待，还整天指手画脚，惹的我父亲母亲整天吵架。
二伯母只会生，不能养，她没有奶水。我奶奶直接把其中的一个男孩抱来给我母亲，说：别人养不疼，自己养不成。（意思就是：你不疼爱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也成不了才。）这个孩子你来喂，大的抱去给他外婆喂了。
母亲一百个不愿意。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别人的孩子抢自己孩子锅里的饭。但是迫于家族压力，我奶奶整天施压，我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重男轻女的思想笼罩在头上，母亲就含泪答应了。喂呗，反正身体好，两个孩子，奶水也是吃不完的。
两个男孩是两个人喂大的，有了天壤之别的命运。
老大是她外婆喂的，她外婆本身就有病，整天嘴对嘴的嚼着煎饼之类的粗粮喂他，那孩子生生被喂残了。个头奇矮不说，腰是弯的，五官也丑陋，智商特别低，只会干苦活，从小就整天被其他孩子欺负。我跟他是一个爷爷奶奶的，我应该喊他叫哥，但我小时候不知孬好，都是直呼其名，而且还欺负过他。后来我读了雨果先生的《巴黎圣母院》里面的敲钟人，惊诧呀，这不就是说他的吗？
老二是我母亲喂大的，长的仪表堂堂，一米八几的个头，后来娶了个老婆，生了五个孩子，不是五个就是四个，没数过。但是老大如今已经成了弯腰的老头，终生未娶。
他两人朝那儿一站，说是双胞胎，鬼也不信。
母亲喂养我姐姐那是劲头十足，“你们会生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这闺女就是要喂的比你们儿子好。”虽然家族重男轻女，但是这阻止不了我姐姐净吃好东西。在襁褓中的时候，母亲奶水足，喂的好。能走路能说话了以后，经常吃的就鸡蛋和鱼。母亲非常勤劳，养了好多鸡，下的蛋都被我姐吃了。
鱼，后面河里就有，就这玩意不缺。鲫鱼吃腻了吃长鱼，长鱼吃腻了吃黑鱼，后来我姐姐被喂的啥也不吃了。不吃饭，不吃饭，就是不吃饭，厌食。她每天瞅着我母不注意就去偷偷的抠我奶奶家土墙上的泥巴吃，她觉得那好吃。
这世间的不公平真是匪夷所思啊。那个年代，好多人家孩子都饿死了，我姐姐竟然厌食。
我母亲发现了姐姐厌食，带去找医生看。那医生说：你是怎么把她喂的不吃饭了的，你就再用同样的方法喂她吃土疙瘩。
好了，母亲去我奶奶的土墙上抠，也抠那不大不小的漂漂亮亮的土疙瘩，抠了一碗。
回家放在油里炸，炸的清脆亮黄的，喂给我姐姐吃。十分油腻啊，我姐姐吃了一次之后，被腻住了，再也不去抠土疙瘩了。
这件事情被我奶奶骂了很多年。典型的“别人养不疼，自己养不成”吧，你有好东西就不能送点给她（她二儿媳妇）孩子吃吗？
我姐姐两岁的时候，聪明伶俐，活蹦乱窜的，十分讨喜。我奶奶家里人平时干什么说什么，她会如实学给我妈听，学话学的一字不落，而且还会察言观色。我奶奶十分不喜欢我姐姐，说：这个丫头子，跟她娘一条心。
我奶奶开始分家，把我父亲分出来，各人吃各人的。我奶奶说：我叫她能，我把她分开，看她还怎么过，非把她饿死。
说是分家，其实什么也没有，一间屋子，两巴斗粮食，还找了个证人。
母亲天生要强。分个小家出来，太好了，再也不跟他家那一窝子老老小小裹在一块了。那时候我三姑四姑小叔都还没结婚，平时穿的衣服全部是我母亲洗，我母亲缝，一年四季伺候这一大家子，累死也没有人说一句好。
穷生虱子富生疖。我小叔小姑他们的衣服里全部是虱子，母亲作为嫂子，要帮他们洗帮他们缝，虱子哗哗洒，把母亲恶心的直吐。现在好了，被我奶奶分家了，再也不用伺候那一家老小了。
小家庭只有三口人的农活，根本不够我母亲干的。每到农忙过后，母亲就到运河里去捡麦穗，捡人家割剩下的麦穗。拿回家打成粮食，磨成糊糊，烙煎饼吃。
我奶奶家人多，收的精粮全部整车拖到山东换成玉米红薯等粗粮了，粗粮换的多，才够一家子吃的，不至于挨饿。那时候，谁家稀饭锅里有米，谁家就是过的富日子。我奶奶家虽是大户，但也只能吃粗粮。
母亲把小麦煎饼做好了以后，都是藏着掖着锁起来，防止我小叔来偷吃。
我小叔知道我母亲家里有煎饼，垂涎三尺啊，逮着空就要偷。有一次，我母亲去了厕所，两岁的姐姐就把在门旁，我小叔来偷煎饼了。
小叔到跟前，说：丫头，把你家煎饼拿一块出来给我吃。
我姐姐看见小叔跟看见狼似的，大喊大叫，说：妈，妈快来，我小叔来偷煎饼了。我妈在厕所听见了，赶紧朝家跑，保护煎饼啊！小叔看见我母亲，讪讪的说：我一点也不饿，就是逗她玩的。
后来，我母亲就生了我。吼吼，生了我，我就没有我姐那么好的命了。
我父亲候在门外，心里想着这二胎该是个儿子吧。没想到接生婆笑嘻嘻的说：哎呀喂，你又生了个酒坛子。
父亲一听，气的，拿起他的包，朝咯吱窝一夹，走了，回厂里去了，连看都没看一眼。过了一个星期，我奶奶的大儿媳妇生了一个男孩。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母亲生了孩子，因为是女孩，无人问津。我大娘生了儿子，我奶奶把红糖，鸡蛋都拿她家去了。
母亲十分伤心，整日以泪洗面。她自己生了个闺女本来就很失望，她自己本来就是重男轻女的，她何尝不想要儿子，可惜，天不遂人愿，又生了一个闺女。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不讨我母亲喜欢。
那时候人的生活十分艰辛，又苦又累。孕妇挺着个大肚子干农活，还要跟男人一样，根本不受优待的。母亲说，我家后面的一个大娘肚子里怀着我二哥的时候，即将临盆还要上工抬泥，肚子都坠下来了，抬着泥，随着步伐被甩的一晃一晃的，结果也照样生孩子，生的我二哥十分聪明帅气。
我的亲大娘本来就受我奶奶优待，生了第二个孩子跟我一样大，又是儿子，别提多荣耀。我奶奶命令我父亲，下班回家给我大娘买排骨，买白糖，送她家去。
母亲少吃无喝的，在家里坐月子，根本不知情。长舌妇来了，说：这回好了，有排骨吃了，有排骨这月子就好坐了。母亲一头雾水，说：哪有排骨？
长舌妇说：啊？看见你家老三买了排骨还有一堆东西，没拿回来？
长舌妇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堆话，走了。
母亲心里一下子凉到了底。“生了孩子，连看都不看，甩手走了，一个星期没回家。回来了，还买东西送嫂子家去了，自己家连点荤腥没见着。”
父亲晚上空着两手回家，进门母亲就跟他吵起来了。“你嫂子生那儿子是你的吗？你说，是不是你的？为什么买东西朝她家送？”母亲年轻气盛，咄咄逼人。
在奶奶家这么多年本来就没过着一天好日子，新仇旧恨，齐上心头，说话也是口不择言，哪就不难听不说哪句，吵，吵，吵到半夜。
父亲做的本来就不对，也是理亏。再加上没有口才，吵架根本就不会。他半夜又拿着包，准备撤。
母亲真的是绝望了，她不想活了。过去的人真是，动不动就不想活。其实用现在人的说法，那是典型的产后抑郁！
母亲想着先把我摔死，再把我姐也摔死，然后自己死了就算了，这日子不能过了。
我在被窝里哭，才一个星期。母亲见父亲要走，直接就把我从被窝里抓出来摔了，那时候家里的墙就是个篱笆，幸亏是篱笆，要不然我必死无疑。母亲把我摔到墙上，弹了回来，父亲一把接住了。要是掉在地上也是必死无疑。
母亲听人家说月子里喝凉水是可以死的。她箭步蹿到门后头，舀了一碗凉水喝下去了。
父亲吓的愣住了，他这时才明白，母亲是真不想活了。
父亲迅速的去把接生婆找来，接生婆用生姜熬汤把口吐白沫的我救活了。生姜水灌我，我碰到生姜就要吐，一直到现在都是。
母亲喝了凉水，也没死成。但是没有奶水了，我外婆到处求医问药的找土方子，帮母亲医治。在我被饿的快要死的时候，母亲才有了奶水。好，我有命了，但整天生病。
我这命，我这命，真的是个意外啊！这辈子父亲之所以非常疼我，纵容，宠溺，无论我干什么坏事都能容忍，有很大原因是因为内疚！
后来，又生了我妹。接生婆小心翼翼的跟父亲说：恭喜你，又添了个酒坛子。
父亲笑嘻嘻的，说：闺女好，闺女好。
他见识过我母亲的厉害，这回他不敢嫌弃了。乖乖的，好好表现。倒霉就倒在我这一茬。
我妹虽然没被摔，但也好不到哪去。我母亲对生活无望，没有儿子，整天被我奶奶欺负，被人家排挤，直接病倒了。
我妹妹没吃过母亲的奶水，全是煎饼泡鸡蛋汤和米粥喂大的。她个头长的矮，一米五几。要照我说是心眼多坠的，但我母亲一辈子都内疚，说她三闺女没吃到奶水，长矮了。
后来，我把母亲摔我的事讲给周老师听，她说：你这么聪明，还不就是你妈摔的哦。
呵呵，我得感谢母亲，把我摔聪明了。
再后来，又生了第四个，还是丫头。父亲直接服了。不敢放在家里养，就寄养在我大姨家。母亲每天夜里过河去喂孩子，白天回来干活，养这几个孩子。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离开了奶奶的大院子，独立门户在村子东边，四下无人居住，到处毛草荒。遇上父亲出差，我们姐妹三个因为害怕，一到晚上哭着喊我妈，都哭一小团。
我奶奶在村子西头吃瓜看热闹说风凉话，说我母亲只能生出来丫头。
母亲的第四个闺女才养了几个月，就夭折了。有一天母亲在田里干活，奶水像决堤一样的淌，到了晚上，大姨家就来人报信了，哭着说那个丫头夭折了。母亲忽然明白奶水哗哗的淌，是那个孩子把自己的小饭锅带走了。
母亲生了四个女儿，模样最好的就是那个老四，可惜没留住。
在愚昧落后的农村，在那个年代，没有儿子，是大忌。母亲想生儿子都想疯了。
整天被围追堵截，躲啊躲，躲到四十多岁，终于生出了我弟弟。
我弟弟在我家理所当然是宝贝蛋子。有了他，这家里才有了欢声笑语！我奶奶来了，来看孙子，不用说，爷爷也来了，给孙子取名字。
有了儿子，母亲好像对奶奶的仇恨一下子消减了不少，两个人也能好好讲话了。爷爷每回看到我弟弟都会给钱！
父亲就更不用说，终于扬眉吐气了，好像以前生了那么多闺女都不能证明他是个爷们。
要儿子有用吗？几十年过去了，到了现在。当父母的都明白，儿子就是名声好听，没有什么大用。
父亲母亲吃喝住用，生病看医全部是闺女，儿子只会使他们干活，从来不关心他们死活！
每次我买酒，我是一个没摔碎的酒坛子嘛！买酒给父亲，父亲喝的十分开心。过去的事情他都忘了，摇头晃脑的喝着小酒。
母亲十分鄙夷，说：你还好意思喝，你不是整天嫌弃丫头的吗？
父亲眼一睁，说：瞎说。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丫头，要嫌也是嫌你给我生少了。
我天老爷，见过无耻的，没见过比这还无耻的。母亲开始了，对父亲骂骂咧咧。我说：骂啥的呀，别骂了，你自身也有问题。
母亲说：我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你干事情优柔寡断，不彻底，连摔个孩子都摔不死，就知道整天骂我爸。
母亲闭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