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三本书关联起来有些牵强,但是,在完全不相干的作者之间,赫然发现共通的议题、以及可以相互应和的巧合,很有意思。
自传性质的《我的职业是小说家》(及其姊妹篇《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通篇都在讲村上式个人主义,两本书展现的是同一个温和的、不妥协的个人主义者。
源自本性的个人主义者最直观的表现是这样的:假设你是一个热爱跑步的人,清晨,当看到一群学生集体在跑步时,你首先的感觉不是喜悦、赞赏,而是同情:“真可怜,他们当中肯定有人不爱跑步呀。”
村上的个人主义令人想起 “穷则独善其身”,但是立意有不同:后者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有类似怀才不遇的意味在里面,也有一种他日得遇贵人的期待在里面。而前者,是主动的选择,有着更为倔强的内心和反求诸己的兴趣;这是一种更纯粹的“独善其身”,与穷达无关。
村上的个人主义,是一种退避姿态的、自得其乐的个人主义,虽然完全没有攻击性和排他性,但是,因知名度带来的过于显眼的示范性,虽然并非其主观所愿(并非想给人任何示范),却依然冒犯了占大多数的“社会人”的自尊。——你的成功,使人家基于社会关联而获得的成功,显得有损格调。而且你越说不在乎你的这种成功,人家就越不能不在乎人家的那种成功。毕竟一般看来,那种投身于复杂诡谲的群体社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屈能伸合纵连横得来的成功所代表的能力,本应获得一成不变的簇拥。
被冒犯者如何反击?推荐《托克维尔传》。
《托克维尔传》可以看作《论美国的民主》及《旧制度与大革命》的高度浓缩版。主题当然是自由民主,也就必然涉及个人主义——使个人获得自主权才能形成自由民主的社会。
但是,托氏的个人主义多了责任的强调:拥有自主权的自由个人必须同时具有参与公事共务的意识并应接受训练而获得这种参与能力,要做自由的公民,而不是纯粹的自我。简言之,进步社会需要的,是有群体意识的个人主义者。——这一点,恰好可以成为村上反对者攻击村上的论据。
作为一个真正的贵族(无论身份还是精神),托克维尔推崇公民式个人主义,强调自由的同时也强调“限制生活的过渡私人化”,这倒是跟“达则兼济天下”有更多的共同点。托克维尔的个人主义,是具有贵族精神的个人主义,令人肃然起敬!
显然,这种观点的基础是“人只有组成一个紧密的整体才能取得成功”——这碰巧在《未来简史》获得回应。
在尤瓦尔·赫拉利看来,远古的智人即使学会了直立行走、即使会制作使用工具,也不是能够在与其它生物竞争中确立优势地位的原因。今天的人类获得世界统治权的基础不是人类个体能力的强化(现代人的智力并不比远古智人的智力更强,而体能体格更差),而是突出的群体合作能力。
基于这种能力,人类整体可以成为一个巨大的“人”,这个“人”不断取得成功:从跳广场舞的早期“泛灵论者”(万物平等)变成演二人转的中期“有神论者”(神老大,我老二,万物皆刍狗),再从有神论者变成当期唱独角戏的“人文主义者”(踢掉神,唯我独尊)。
这或可看作《未来简史》对于“合作、成功”的理解。
也是对于更宏观的个人主义的描述。
以及预测:未来这个人文主义者将如何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新鲜的,如同过去的皇帝,一切都踩在脚下以后,这个“人”剩下的目标就只能是长生不老、成仙成神。
把这老掉牙的未遂理想翻新成未来式的表述:有机的人将“进化”成无机的、不死的“神”。至于这进化是因为失控而导致的被动替代,还是提前主动的自我改造,不重要——结果是一样的。
由此,在有着粘稠关系的群体组织里,所谓自由的个体,整体上却汇成一个同质的、排他的、富有攻击性的“人”:对外攻城掠地,对内则消灭或同化一切缺乏合作精神的意识,即使那些同根同源、如村上般一再避让的个人主义。
如何适当调整这不太健康的趋势?一直以来,似乎只有托氏一条路:积极融入、参与表达、施加影响,同时又保持自由自主、独立意识。但是,两全并不容易,融入的久了,难免失去自我。即使在已经成熟的公民社会。
而今,快70岁的村上用一生在证明另一种可能:“独善”的行为本身,也可以是一种“兼济”。
而且,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