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会议期间,主席陪同普京一赏我乡木雕。连日来,本埠各大媒体报纸都刊上我乡红木之大观,可谓是喜大普奔了。今天咱就说说这木头。
我们那里做木雕这行的唤之雕柴生,不论是雕刻大师还是初入门的学徒,都这么个叫法。称谓上师傅和徒儿平起平坐。
古早时,家里的门楣、床眉、茶几、书案等,凡有木制品的,上面准雕刻着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做衬,有浮雕的,也有镂雕的,样子精美别致。许多老宅的窗框上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图案,镂空的部位沾满蜘蛛丝。往往家装、家具多一些,也有雕像关公、达摩之类的摆件。早年县城唯一一家酒肆的大堂里摆着一尊紫檀木关公,关公一手捻着胡须,一手持着青龙偃月刀,庄严宝相(我对民间拜关公这个事心存疑虑,港片里面,警、匪都拜关二爷,早晚三炷香,警察希望关二爷保佑早日破案升职加薪,匪徒祈祷关二爷罩着他逍遥法外,关二爷要罩谁呢?这让人家很为难嘛。)——甚至连棺材上都雕刻着龙凤呈祥或八仙过海的图案,张爱玲在《中国人的宗教》里说棺材头上还有雕“吕布戏貂蝉”图案的,倒是少见。小时候,大人胸无点墨也可照着上面的图案编一些故事哄小孩子。
除此之外,寺庙、神堂和佛殿里,栋梁、柱子上雕刻着盘柱青龙,口里含着实心的龙珠,工艺无可匹敌。进去瞻仰,墙上挂着的木匾上面雕着许多生动的人物故事,如《二十四孝》、《封神演义》。据老一辈的说这些工艺最早可追溯到唐代,最有名的就是北宋的官帽椅、太师椅,太师椅是奸臣蔡京坐的。友人仙作独立观察人李明任曾拷证其名称由来,他在《再论蔡京与太师椅》一文中,由宋徽宗所绘人物画《听琴图》中的“太师青”推及至“太师椅”,“太师椅”乃因蔡京(仙游籍)而得名,蔡京位及宰辅,权倾朝野,又是宋徽宗的老师,宋徽宗曾赐他圆背交椅坐,故而称之为太师椅。有兴趣的可以一读。毕竟是家乡传统工艺的文脉,拷证这个由来有种推本溯源的亲切和自豪感。
我们那过去做木雕匠这一行很吃香,有这个技艺算是脱离庄稼人的行列,好讨媳妇不差当老师、做会计的。这一行不好干,眼神要好,手不能抖,手抖就拿不好刻刀。但也很损身体,主要是木灰细的跟尘埃似的,容易吸到肺里,终日戴防尘口罩也没有用,家里每天都要吩咐杀猪的留一块猪血做菜,猪血可以清肺尘。形而上的说还要有艺术细胞,不单单要仿的好,更要常创常新。
我有个远房亲戚最早就是做这行的,他刚从学校出来要入这个行,那时候这行已经江河日下了。他去榜头那里一看,大师傅神乎其技,用蜜桃核雕了一艘乌蓬船,跟《核舟记》上载的一般无二,上面也刻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家里死活也不同意,堂堂一个高中生学人做柴雕?家里希望他去搞测量工程什么的。但他铁了心要跟大师傅,家里拗不过,只好由他到榜头做学徒。师傅把他领进门,先拜鲁邦。他接过三炷香放在额头上,躬身拜了三拜,小心翼翼地插在香炉上。带他的那个师傅说,干一行,爱一行。做人当要有功利心,不然你说爱这行也是假的,你不爱钱就做不好了。这个话换到现在不行了,你得“匠心”,匠心懂吗?
师傅先教他闻香识木,花梨、紫檀、檀香、沉香、红豆杉,先要懂得辨别木头的气色,再感受木头的柔韧度,要知道深浅有度,这个手劲一刀下去抠到什么程度都要了然于胸。接着就扔个成品和几个木头给他,依样画葫芦。看他能刻到什么程度。工艺教学好比禅宗一贯的教学方法,徒儿只管站在一旁看,师傅话甚少,通过旁敲侧击让他感悟,自己从中体会。毕竟生活里有许多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特别是技艺方面的。
后来,他身体受不了,一直咳嗽,去医院检查出来才知道是得了尘肺病,只能半途而废另谋出路了。到了我这一代,有了电脑雕,这行就开始没落了。不过,木头品种倒是认识不少。他后来知道家里卖掉的那只木柜居然是金丝楠木。此一时,彼一时,放到现在来讲,可以在兰溪边换好几套房子。
他家里有一只祖上传下来的木柜,上面镶着一对铜蝴蝶。他爷爷说这个木柜的木头必不是凡品。传到他爸爸这一代,穷饿无聊,被炒古玩的人骗去了。早些年有炒古玩的人两个人搭伙走村串户,专门就是低价骗走人家祖传木制品。他爸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那一天大热天的,我正在古井旁边擦身子,古井汲上来的水,冰凉刺骨,往头上浇下去,不知有多畅快。这时走来两个人来跟我搭讪,说是要往瑞青宫那里去。我就问他们做什么的呢?其中一个说,家里一张床床腿蛀虫了,想找个一样的材料回去补上。
他们把木柜搬到太阳底下,跟工程师似的,拿放大镜观察、用砂纸磨、白纸搓,两人一唱一和,其中一个说:“我看这材料一般吧?”另一个就用余光暗暗偷瞄他。然后伸出一巴掌——五张工农兵。一拍即合。
我这亲戚听到这里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X他妈的,那可是几套房的交易啊!换不到几担米?”他爸就抽一口闷烟,不吭气。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红木这东西是属于不可再生资源,一株海黄要长成参天大树得多少漫长的年代?资源本已寥寥,加上这几年东南亚、非洲几个原料产区对红木出口的限制,几乎就只能到民间去找。以前的套路都是这样,比如一行人像苦行僧一样云游四海,在西南某乡下发现一座山神庙,庙里有横梁柱子,眼尖的一看,好家伙,是海南黄花梨。于是,找上当地说的上话的一起找庙里的住持商量。他们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和尚说这庙多少年了?住持对曰:“少说也有上百年,这庙经久不修,每遇雨天就渗漏个不停,也是很恼人呀!”两人就说我们也是善男信女,不如这样,我们花点钱在这旁边建个新的,照样是机砖瓦顶,檐牙高啄。庙里这些木头我们拿回去加工加工做点佛具。那住持一听觉得不可信,转过身去咬咬手指头,心想这人有何居心?这时说的上话的人就走过去用胳膊肘子蹭蹭住持,不就几块木头,住进新屋子有不好吗?住持心念一语,释然矣。于是就在庙旁边起了栋新庙,做法唱戏,把菩萨请了过去,算下来也就花个几万块钱。两大粗黄花梨木用卡车拉回来,一笔好买卖。
如今红木已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寒冬腊月,红木人自然期盼一场东风西渐。
注:以上红木摆件作品均出自仙作友人之手,部分作品为明红门第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