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闲人嵇康临刑之间抚弄一曲广陵散,将死刑犯的逼装到了极高境界。还大言不惭地说:“从前袁孝尼(袁准)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还好司马昭不算太坏,并没有想出什么断手腕,割喉咙等下三滥手段,不然嵇中散大人可就有心无力了。
从上面事迹基本可以判断,嵇康虽然标榜“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是他临刑之前的表态来看,他不仅不能超越庄子提出的“世间万物皆有所待”,甚至我们可以将他的话语理解成临刑前的一种自我估价,来向司马昭、钟会祈求传授《广陵散》的机会。不用说,传曲活命是他唯一的机会,可惜钟士季的见识显然高于嵇叔夜,他也不管是广陵散、扬州慢还是十八摸,总之嵇康的脑袋是一定要砍的。
世人耽于玩物,总喜欢将一些看似艺术珍品的东西束之高阁,隔三差五地仍将其捧出膜拜,偶像的效应时时传送,终将成为心中的魔障,挥散不去。嵇康将自己的“偶像”当作至宝,关键时刻希望它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可惜钟会虽然喜好文艺,善于书法,但是他只是将此类事物当作游戏而已。他心中自然仍有偶像,那边是人间称王的无上权力。最终钟会不久之后便倒在成都的血泊中,一代英杰总算为了心中的包袱抱恨而终。
那个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也好景不长,在嵇康、钟会殒命不久之后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不过事有凑巧,短命王朝西晋很快就在皇族内战与外族侵扰中土崩瓦解,西晋那个知道肉粥味道很好的天才皇帝司马衷此刻如丧家之犬,疲于奔命。荡阴之战,白痴皇帝身中三箭被成都王司马颖所俘。此时,一个奇特的身影挡在他身前,义无反顾地挡住了射来的箭。此人正是嵇康之子嵇绍,此刻他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是死于司马衷爷爷司马昭的屠刀下,他也忘记了正是司马氏夺去了父亲内心保留的一份忠贞。父子两代人将忠诚留给了两个相互死掐的对手,不免令人感到中国的大历史实在是个大笑话。
到底是怎样的缺心眼才能让人做出此等妙事?根据史料,嵇康被处以极刑的时候,嵇绍已经十岁有余了,他应该明白自己父亲不仅被人冤杀,而且死得莫名其妙。他不过是卷入了吕氏家族的一桩丑闻而已,又怎能就此定了死罪?真相非常明显,那时候司马昭已经逐步布局取代曹氏自立了,那么一直以来不配合的嵇康就成了司马昭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嵇康绝非平庸之辈,司马昭更是芒刺在背,如鲠在喉。如此,一场清除异己的行动开始了。
嵇绍自然了解自己父亲的死因,可是他作为一个孩童,毫无反抗能力。可他应该明白,父亲显然死于朝代更迭的阵痛,以此而言,他忠于司马氏岂非违背了父亲的初衷?历史冥冥之中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解决这个生于不义,终于杀戮的王朝。可惜嵇绍竟然走向了事情的反面,让人不禁唏嘘。
我想在此过程中,同是“竹林七贤”中人物的山涛与王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嵇康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山王二公,史称“嵇绍不孤”,他显然就是希望借助两位和稀泥行家的洗脑大法帮助儿子成长。嵇康恐怕没有想到,山王二公洗脑过度,让他儿子成了喋血帝衣的万世豪杰。
嵇康聪明一世,狂傲一世,终究在教育问题上败给了自己忠孝仁义的那一面,可见他的思想底色依旧是儒表法里。他既不怨自己死于恶政,也不愿儿子成为自己一般人物。他心中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些土包子当权者不懂音乐之美,生生让《广陵散》绝迹了。殊不知,这在人民心中连屁都不是,更不能跟馍比了。这点倒与他的好友阮籍有异曲同工之妙,阮籍的儿子阮浑长大后也想学着爹爹叔叔装逼,阮籍之后立即酒醒了一半,说:“仲容已预之,卿不得复尔。”仲容是阮咸的字,这话的意思是阮咸已经参加了,你就别再瞎参合了。由此可见,他自己并不想成为自己这样的人,又是怎么一种人格分裂?
文天祥的《正气歌》里有一句“为嵇侍中血”,讲的便是嵇绍帮着司马衷挨砍,血溅到了白痴皇帝的身上。后来有人想把这衣服洗干净,司马衷却说:“此嵇侍中血,勿去。”白痴皇帝也装了一把感情逼,留下了这个千古悲伤的故事。
中国人向来分不清私权和公权,也分不清仇怨与恩情,在利益面前爱恨情仇永远可以迅速转换,还不带过度。父仇不共戴天,可是如果仇人是你家皇上那可如何是好?没关系,吾人可以将对皇家深深的恨转为对朝廷,对天子无限的忠诚,公权对私权再三践踏,也不过皇上龙颜震怒而已。事实证明了,诛九族是个不错的奴役手段,侥幸免死之人不免还有感谢皇恩浩荡之意,不免有些庆幸活着真好。
如今热播的电视剧《楚乔传》里也有这样的一个人物——魏舒烨。魏帝杀了将他养大成人的叔叔魏光一家,可他仍然拼死保卫魏帝的江山。电视剧开播以来,宇文玥与楚乔那种将天下人放在心里,誓死希望建立一个平等的地上王国自然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对象。看着电视剧里无数无辜死去的羔羊,也许大多数人会感叹楚乔的奋斗拥有多大的价值。可是大家是否想过没有?楚乔只有一个,哪怕将来公子与阿楚不改变初衷,可是他们死了之后,又有谁能继承遗志呢?中国的历史,就是万年流水的现实版嵇绍与虚构版魏舒烨,昙花一现的公子与楚乔。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被暴民口水淹死的星月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