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认识墨,是从父亲的工具箱里,循着味儿扒拉出来,是一个黑色长方的墨斗,两侧雕着看不出什么的图案,只是黑。黑乎乎的一团海绵被挤在墨仓里,从海绵身上濡墨后的墨线一端缠在线轮上,当需要为木料找准下锯子的位置时,父亲就会经墨仓细孔牵出墨线,像弹琴弦一般将墨线提起,嘣的一声,一条泾渭分明的墨痕便笔直标记在白色的木料。收线的活我总喜欢抢着干,父亲也从不阻止我,每回手上或脸上沾了墨,我还会向他炫耀,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父亲也会笑话我:“真成丑妮儿了。”丑不丑倒不怎么在意,臭倒是真的,但是我并不讨厌墨汁的气味。
对墨的了解再进一分,是过年的时候,在大伯家。大伯是村里唯一一个文化人,写得一手好字,人也温和知礼(我那时可不这么认为),舞文弄墨的事乡亲们都喜欢找他帮忙。逢红白喜事上,我见过好机会大波写字的情境,只远远看,不敢近前。再大一些,就是在上一年级的那个冬天,我这个年龄不够,校长勉强答应跟跟看的小姑娘考了个全班第一,“三好学生”的奖状一拿回家,让我有惊又怕的大伯竟允许我去看他写春联。“妮儿,好好看大伯写字,不能添乱,学会了,以后咱家的春联就贴你写的。”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父亲的话怂恿了我,“野心”战胜了我对大伯的畏惧。
大伯家在坝子上,踩着冰过了小河沟,再爬上一道堰,躲过小波家的狗,我一个人进到院子里。寒风中飘着墨汁的气味,大伯已经忙上了。小跑进堂屋,炕上整齐地摆着写好的对联,阳光透过窗户撒在上面,红艳艳的纸,衬着上面的字黑得发亮,喜庆的年味扑面而来。“妮儿,过来,认认。”大伯笑着说,“这是毛笔,这是墨汁,这是砚台,这是写对联用的红纸,它们都是宝啊。什么宝呢?文房四宝。”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我笑,有点儿发懵。“来,闻闻,臭不臭?”大伯半真半假地把毛笔凑过来。“不臭。”被墨汁的气味刺醒,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对,香,是墨香。”“香”字我是不大赞成,至于“墨香”我似懂非懂,大概是属于墨的气味就叫“墨香”吧。接下来,我就跟着大伯识字,他写一个,我就认一个,那些所谓的宝贝一个也没让我碰。随后的几天,招就如此,看着软软的笔尖在红纸上铺开,大伯辗转自如,气定神闲的架势,我的梦在那个冬天种下。
依稀记得到了小学四年级,学校来了一位张老师,戴着老花镜,年龄有爷爷那么大。他教我们语文,还教我们写了一个学期的毛笔字,断断续续写满了一个大方本。这样的功夫,连入门都不够,但张老师教得认真,我们“画”得也认真。一到下课时间,小伙伴们都会头碰头,拥在一处,数一数谁得的红圈多,那可是比考一百分都脸上有光的时刻。大家都想着,继续练下去,也能像我大伯那样涨学问。然而,终未能如愿,张老师在暑假之后没有再回来,新来的老师也没再教。我们私底下猜测应该是他自己也不会吧,很是轻视他。
后来,好像没了续章,初中、高中、大学,我再也没有学过毛笔字,把字写好却成了我的习惯,能写一手好毛笔字依旧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想。
直到四年前,一次威海的外出学习,结识了一名小学校长,周校长酷爱书法,尤擅隶书。与他的交谈,勾起了我儿时未果的梦,当即加了他的微信号好友。从那时起,每天都能收到他推送的书法作品,有他自己的,也有出自古今名家的,另外,还有许多针对不同程度书法爱好者的教学视频。我便以一名小学生的态度,从基本功学起。
四年了,坚持每天一个时辰的练笔临帖,遇到工作忙时,我就读读帖,听听视频课,不曾辍学一日。说也奇怪,这四年里,写毛笔字从不像练瑜伽、写文那样,需要列在日程表上,天天规划着才能养成习惯。整个过程反倒像是吃饭、睡觉一样,不存在如何如何崇高的定位,只求每天都能在书写中心生愉悦。如此这般,写毛笔字似乎是成了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