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在我记忆中,所有关于奶奶的事情几乎都是妈妈口述的。但是有一个场景却像电影镜头,似真似幻地印在脑海中:我们都站在岸边,看着爸爸、叔叔、还有几个男性族人,摇着船桨,载着棺椁,向迷迷朦朦的对岸驶去。那一年,我四岁。
奶奶与妈妈是一对颇不寻常的婆媳。在妈妈口中,可以明显听出她对奶奶的推崇。
妈妈刚嫁给爸爸时,看到奶奶眼角下垂、面相极为严肃,心中非常忐忑。对故土的思念和对新生活不确定的预期,让她很是不安。没想到没多久,她就放下了心防。
奶奶是个戏迷,非常爱看闽剧。后来非常红火的越剧和黄梅戏当时还未流传到我们家乡,可以看到的闽剧也并不多。所以一听说有剧可看,我奶奶不惜颠着小脚走三里路去看戏,并且还带上了新进门不久的儿媳妇!搞得婆媳俩一走出街,就有邻居打招呼:“长乐姑!又带媳妇去看戏啊?”一个做家长的,不但自己沉迷,居然还带着儿媳妇去看戏,这在当时颇有些离经叛道,但是我奶奶乐此不疲,不介意别人怎么议论。除了同去看戏,奶奶还将她看过的戏说给妈妈听。《十五贯》、《桐油炒粉干》、《甘国宝断案》这些戏剧故事是小时候妈妈说过给我听的。我不知道哪些是她看的,哪些是听奶奶说的,但是肯定的是,奶奶成功地把妈妈拉成了和她一样的初级票友。
奶奶自己没有上过学,但是在我爸爸上学的时候,她旁听了一些课,后来又喜欢看戏,居然就此认得一些字。妈妈说奶奶说话得体,极明事理,所以她们从未有别家婆媳那样的紧张关系。和我妈妈前后嫁来的新媳妇不少,人人都说想不到奶奶面相最凶,对媳妇却最好。奶奶从不苛待妈妈,也不拘着或变着法子让做这做那。更为可贵的是,尽管家里经济一直很拮据,但是后来妈妈打了些零工,一分不剩寄回娘家,奶奶也没有微词。
我爸妈结婚时,我爷爷已经六十岁,视力极为不好。奶奶特别爱干净,尤其是姑姑近乎洁癖,所以爷爷烧饭做菜对她们几乎是灾难一般的存在!偏偏爷爷脾气特别好,整天笑咪咪,怎么嫌弃也不生气,还特别热衷抢占锅台。于是每天做饭时间基本要上演婆媳联手对阵公公的大战,奶奶负责通风报信并干扰爷爷,妈妈迅速占领阵地,把爷爷赶走。奶奶个子小,有时又有其它事兼顾不及,之前经常抢不过爷爷。有了妈妈这个帮手后,爷爷得逞的机会少了很多,失手之后就悻悻然地抱怨奶奶:干嘛叫那么大声,别人都听到了。他怕被嫌弃的名声给传出去。
妈妈结婚后三年,才生了大姐。当时物资极为匮乏,出生率很低。大姐严重营养不良,生下来时估计才三斤重,连吸奶都吸不了。邻居说就是有个人模子,又丑又小,所有人都担心养不活。但是孩子是自家的好,全家视为珍宝,奶奶更是一口一个“种啊!种啊!”地叫,为了喂好大姐,她一头黑发都变花白了。我小叔叔是奶奶的老幺儿,爷爷五十几岁才生他,当时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经常天还没透亮就来敲门,把大姐裹在怀里抱走。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缺少玩具,家里多了个小活物,于是享尽宠爱。
奶奶其实也爱重男孩,但是偏心归偏心却并不苛待女孩,对体质差的大姐尤其疼爱,还支持姑姑初中毕业后继续升学。哥哥出生后,要按家族辈份取名,于是几个姐姐也一律用辈份排名,把原来的名字全改了。到我出生时,就直接用辈份取名了。
我是父母的非预期产物,所以我出生之后,妈妈坚决不肯再生。奶奶非常希望妈妈再生个男孩,当时有三姑六婆听说有女婴出生,想介绍到要收养的人家。奶奶知道后觉得正合自家情况。这在今天不可想像,当时却是很平常的事情。妈妈坚决不同意,意见相左之后,奶奶听从妈妈的决定,她知道不但她和爷爷无财力支持儿子养孙子,他们还要靠儿子媳妇养老。奶奶有些后悔,说不该在在爷爷那么大年纪又生个小儿子,拖累老大和老二负担兄弟。她表示除非我爸妈愿意,她不会作主把家里任何一个女儿送走。在确认我爸妈的意见之后,第二天,奶奶找人把我妈妈护送到医院,做了节育手术。在那个威严婆婆满地走的时代,这么大的分歧都没有造成婆媳之间的隔阂,不得不说奶奶的姿态放得很低。
我在奶奶家呆到会说话之后,被送回闽北山区的父母身边。当时奶奶身患高血压和糖尿病,爷爷也已经七十多了,照顾我真是力不从心。姐姐说起那时的我,睡觉前一定要摸摸奶奶的脚,唠叨几遍“奶奶,你的脚在哪里啊!”才肯入睡。当时奶奶怕将病气过给我,带着我时让我睡在床的另一头。之后奶奶在我父母家养病。但我们兄弟姐妹共有五个,大的几个都放学后更是嘈杂,吵得她越发头晕。爸妈工作繁重,白天管不了孩子。于是妈妈交给奶奶一根竹枝说:你手打不动,用竹子打,哪个不听话打哪个,我不会生气。奶奶听后很受用,觉得我父母没有因为孩子而不看重她,更没有因为孩子小磕小碰对她有怨言。但其实她压根舍不得打我们,多半挥舞一下竹枝威吓一下罢了。据说她唯一一次在老家打了姐姐,见到妈妈之后检讨了自己,她觉得这样的事一定要对儿媳妇交代清楚,孩子还是要父母自己教育。
奶奶当时糖尿病很严重,需要补充营养。家里保证她每天一个鸡蛋,到了年末鸡养大了,也会分几次单独给她炖个鸡汤。我们当然也馋,她会大大方方对围在边上的孙子孙女们说:不用看,奶奶生病了,以后你们的好日子长了,吃的好东西可多了。甚至还有类似现在脑筋急转弯的问题问我们:你们说,是嘴巴大吃的东西多,还是寿命长吃的东西多?好在我们馋过之后就丢在一边,各自玩去了。可不,今天不知道比那时多了多少好吃的东西!
在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之后,奶奶要求回老家和爷爷在一起。走之前很愧疚地对妈妈说:只怪身体太不好,不能帮你们带孩子了,如果身体好转,我会再来;如果我走了,做鬼都会帮你们看守这个家!
不记得是哪个月份,父母收到电报,我们全家赶回老家奔丧。
奶奶去世时,我对她和爷爷的年龄完全没有什么感受。爷爷也去世以后,我发现他们居然相差了十二岁,非常疑惑。从妈妈口中得知,爷爷和奶奶都是二婚,更是大吃一惊!
奶奶和爷爷未婚时,就被媒人说合过。奶奶瘦小、身体差;爷爷家里兄弟多、穷,年龄也大。双方家里都看到对方的缺点,于是红线各自牵给了别人。奶奶嫁后生了个儿子,但是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婆家看她身体差,也干不了重活,就赶她回娘家,并且不让她把孩子带走。前后相差无几,爷爷的前妻也去世了。双方兜了一圈,又被媒人拉到了一起。这回,几乎没有挑剔的余地。爷爷脾气好,极爱孩子,婚后就让奶奶去原来的婆家把孩子接来。奶奶兴高采烈地去了,婆家坚决不肯让奶奶带走孩子,最后一路哭着回来。没有父母的孩子哪里能得到很好的照顾,更舍不得花钱治病,十岁左右就夭折了,这成了奶奶最深的痛。爷爷曾经唏嘘地对爸爸说,如果当时能领回来,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爷爷去世好多年后,邻居说起爷爷都会好笑。爷爷四十岁才生了我爸,现在都算老来得子,何况是大半个世纪前。他从不打骂孩子或孙子,实在捣蛋让他气不过,着急了,他就拿个竹鞭往自己腿上抽,一边抽一边说:让你不乖!让你不乖!我爸看到他这样教育孙子,气得直瞪眼说:你这样有什么用,小孩子哪里会怕!说完饿虎扑食,自己下了狠手。
显然爸爸的脾气遗传自奶奶。奶奶深知男人的火爆脾气会让老婆和孩子受苦,所以爸妈吵架,她基本站在妈妈一边。据说奶奶年轻时算过命,说她脾气太不好,活不过五十岁。此后她誓愿克制坏脾气,也发愿如果她有做婆婆的一天,决不会虐待儿媳妇。也许因为如此,她活到了六十一岁,但差了六年,没有看到她最疼爱的大孙女考上大学,不用为体质差而担忧未来。
在奔丧的路上,我晕车严重。手上紧紧抓着的几粒五香橄榄,终于无力松开,我泪眼中看着它们滚落在巴士的台阶上,然后颠簸着从车门下消失不见,洒落在不知哪一段的盘山公路上。“年年陌上生春草、岁岁清明思故人”。再亲的血缘,过了三代,几乎成为陌生人,就像那橄榄,很想紧紧抓住,最终却不知道消失在何处。小叔叔曾经寻求异世音讯,据说奶奶传话,她到别的地方做仙了,不要找她,不要提起她……
尘缘已断!
我依然记得,所有人全身素白,至亲的人还戴着三角的孝帽,河面上漂满了纸钱,一位堂姑姑牵着我,女眷们只能送到渡口边。长大后才听说,这位堂姑姑年轻时,犯了那个年代女子不得了的大错,因为奶奶的保全才得以回到正常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