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张宅弥漫着茉莉的清香。
“天泽哥,你看,”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仰着脸把一捧茉莉花送到了男孩的眼前,笑嘻嘻地问:“漂亮吗?”
男孩点头说:“嗯,漂亮,”停了一下又说:“没你漂亮。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不对,不对,姆妈说,新娘子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那你就做我的新娘子呗,”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说:“现在你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了。”
八月的风没有了燥热,带着入秋的清凉,吹动了男孩的心,吹红了女孩的脸,茉莉花也跟着开了......
1.
“沈琉璃,你出来!”
“沈琉璃,你给我出来!”
张宅偏房高挂着红灯笼,窗户、门上上贴着大红喜字,廊柱是新刷的彩漆,唢呐队一声高过一声地吹着,几个老妇人在墙底下议论纷纷。
在偏房门口大喊大叫的男子叫张天泽;他的头发已经乱了,因为早前擦了油,此刻已经成了一缕一缕的;男子在门口叫嚣着,眼睛布满血丝,嘴里透着酒气,唇色有些发白;他本来束在裤子里的白衬衣也露了出来,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却不知道在哪里;他叫张天泽,张宅的大少爷。
“吱”偏房的门终于打开了,唢呐队停了,老妇人的碎语停了,张天泽也停了下来。
屋内走出一个人,丫鬟模样打扮,上身粉色对襟的宽边衣,下身是黑色的裤子,说:“望张少爷自重!”
“自重?”张天泽的眼睛更红了,呵呵一笑说:“呵呵,是沈琉璃让你告诉我要自重吗?”
丫鬟咬着嘴唇朝里屋看了看,又回过头说:“请张少爷马上离开这里。”
“沈琉璃,是你让我离开吗?哈哈……”张天泽仰天大笑了起来,又狰狞着脸说:“是谁曾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你沈琉璃;是谁曾说"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是你沈琉璃;是谁曾说……”
“够了,”房内走出一人,突然呵斥了一句,张天泽愣住了,咬舌的老妇惊住了,吹唢呐的匠人也卡住了。
屋内的人一身大红嫁衣,头上插着珠花,一双眉毛描得细而不呆,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天泽,目光清冷寒意逼人。
“琉璃,”张天泽这才有了笑意往前走了一小步又说:“琉璃,你终于肯见我了。”
“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每一位宾客我都会见面,更何况是你。”沈琉璃微微一笑,声音也缓和了下来。
张天泽一怔,沈琉璃又说道:“从今日起,我是张宅的三姨太,你是张宅大少爷。还请张少爷懂得礼仪伦理。”说完转身而去,随身的丫鬟麻利地关了门,留给众人的只是一个鲜红的印象。
“这世上有李宅刘府,你为何偏偏要做我张宅的人,”张天泽几近抓狂地继续吼叫着:“你为什么放着堂堂正正的夫人不做,偏偏要做我父亲的三姨太?为什么?沈琉璃,你告诉我为什么?”
张天泽的眼泪如雨一样的滴落下来,脖子上的青筋如一条条爬虫一样凸了出来。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要嫁给别人,他更想不透为什么当初与他花前月下的沈琉璃要嫁给自己的父亲。
他在八月的烈日底下嘶吼着,愤怒着,绝望着,忽然感觉心头一热,这热带着血腥从喉咙里涌出,又从嘴里喷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听到有人在慌乱的叫喊:少爷,少爷,快来人,少爷吐血晕过去了……
2.
张天泽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听到了张宅里的恭贺声,听到了推杯换盏声,听到了父亲的欢笑声,也听到了沈琉璃的声音。
她带着笑走近他说:“天泽哥,我嫁给你,好吗?”他想说好,可喉咙却堵着。沈琉璃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说:“天泽哥,今夜我们如洞房可好。”
张天泽躺在床上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他想这不过是自己的痴梦而已,何不在梦里让琉璃做自己的妻呢?
连续三天,张天泽都是浑浑噩噩,有时会梦到沈琉璃还是个小女孩牵着自己的手,有时却是穿着睡衣的沈琉璃,有时沈琉璃把自己的唇覆在他的唇上……
直到第四天张天泽才醒了过来,一身疲惫。
“少爷,老爷这次把半个上海滩都给惊住了?”在张天泽身旁服侍阿楚一边奉茶一边又说道:“大家都在说沈小姐……”
“咳咳,”阿楚听到张天泽的咳嗽声这才想到自己说多了,马上把茶递了过去说:“少爷喝茶?”
张天泽接过茶却不喝,哑着嗓子问:“说她什么?”
“这,少爷还是不要多问……”
“现在连你都敢欺负我了?”张天泽直愣愣地看着阿楚问。
“不敢,不敢,”陈楚抓着衣角在手里揉搓着说:“大家,大家都说沈小姐是,是浪女不知杀亲仇。”
“咳咳,”张天泽又咳了起来,问:“她现在在哪里?”
“现在是早饭时间应该是在楼下。”
“扶我下去!”张天泽欠了欠身,却发现枕边有一块手帕,他定睛一看,是沈琉璃绣的。
“这几天有人来过吗?”
“没有,”阿楚摇摇头,但马上又点点头说:“老爷新婚那晚,沈小姐来过。”
张天泽把手帕紧紧地捏在手里问:“她来做什么?”
“她说老爷喝多睡着了,就过来看看你。”
“她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我就不清楚,她来了就让我回去休息了。”
张天泽把手帕往枕头里一塞说:“这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扶我下去。”
等张天泽被阿楚扶着走到楼下时,餐桌上已经的人已经吃了一半了。
沈琉璃正把一块抹了酱的面包递给张倪段,张倪段趁机摸了她一把。
这举动被张天泽看在眼里,也被同桌的二姨太和二姨太的女儿张天恩看在眼里。二姨太面露鄙夷,张天恩更是不屑。
“父亲早!”张天泽低着眼睛走了过去向张倪段问了个好。
“嗯,早。”张倪段还在为张天泽在他结婚那天大吵大闹的事情生气。
张天泽自顾坐下说:“我想去英国读书。”张天泽没有看沈琉璃但也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
张倪段拍了拍沈琉璃的手说:“嗯,现在有你三妈帮我,你也可以出去走走。”张倪段心里清楚沈琉璃自幼就被称作张宅的“童养媳”,那时都以为是张天泽的童养媳,却没想到最后成了他张倪段的三姨太。
3.
张天泽在家养了几天身体,又随便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就准备离家了。
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摸了个遍,每一件东西都有着他与沈琉璃的回忆。
五斗橱上的糖罐里还有几颗水晶糖,那时沈琉璃只有五岁,缠在他身后娇滴滴地喊:“天泽哥,我想吃糖。”
墙上挂的一副鸳鸯戏水是他和沈琉璃一起画的,那时他刚刚失去了母亲,沈琉璃也才十二岁,她说:“天泽哥不怕,以后我的母亲便是你的母亲。”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那温暖让他红了眼眶。
衣柜里一套卡其色三件装是沈琉璃给她做的,那时她刚从女校毕业。她说:“天泽哥,以后你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呢?”
张天泽看着满屋子的沈琉璃,有的在对她微笑,有的在呆呆地看着她,有的在留着眼泪。他把枕头下的手帕拿了出来塞进了行李箱,喃喃地说:“琉璃,是我们爱的太早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张天泽擦了擦眼睛一看是沈琉璃,说:“有什么事吗?”
沈琉璃也不往里走说:“这是你父亲给你准备的东西,我给你送过来。”
“喲,是我父亲准备的还是你沈琉璃准备的啊?”张天恩突然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一脸嘲讽。
沈琉璃却不看她只是冷冷地说:“二太太没有教你什么是礼仪吗?”
张天恩却不接话,走了过来拉过沈琉璃身边佣人手里的包袱说:“我来看看你给我哥准备了什么东西?”
“啪,”沈琉璃转身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张天恩的脸上说:“养不教,父之过。今天我就替你父亲教教你待人之礼。”
沈琉璃的举动不仅惊呆了张天泽,更是打蒙了张天恩,半天才反应过来,哭着跑进了二姨太的房间。
“你有必要打她?”张天泽也不喜欢张天恩的飞扬跋扈,但他还是觉得沈琉璃的那一巴掌过分了。
沈琉璃冷哼一声说:“她以为我还是那个任她欺辱的沈琉璃吗?”说着她冲佣人瞟了一下眼说:“把东西给大少爷。”
佣人把东西递给张天泽,他却不接,只是看着沈琉璃问:“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
“大少爷一路平安!”沈琉璃微微一笑又说:“把东西放桌子上吧。”
“你很希望我走?”张天泽心里一酸。
“是你自己要走的,怎么反倒赖在我头上了?”沈琉璃朝着张天泽扬起了一个嘴角,又说:“好了,没什么事我回房了。”
张天泽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走廊里二姨太尖锐的声音,“沈琉璃,你才飞上枝头几天就敢打人了?”
沈琉璃这时已经转过身,说:“我只是替二姨太教二小姐而已。”张天泽知道二姨太素来是得理不饶人,这次沈琉璃打了张天恩她肯定会闹个底朝天,想到沈琉璃会被她难堪,他赶紧走了出来。
“二妈,你不要生气,”张天泽冲正叉着腰的二姨太点点头,又说:“是天恩她不懂事......”
“天泽,你这帮的是沈琉璃还是帮的你三妈呢?”二姨太冷笑着说。
沈琉璃眉头一皱说:“二太太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不懂吗?”二姨太打量了沈琉璃一番又说:“想不到啊,先是跟天泽两小无猜,现在又跟老爷老夫少妻。沈琉璃,这上海滩没男人了吗?”
“吵吵什么?”张倪段在房间里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直到二姨太说出了让张宅上下都憋着不敢说的话才走了出来。
“老爷,你看沈琉璃,把天恩的脸都打肿了,”二姨太带着哭腔又说:“我不过是来问个理,连天泽都帮着她。”
“我倒觉得琉璃打得好,”张倪段并不理会二姨太直径走到沈琉璃身边,拉起她的手朝着二姨太说:“她就是被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让琉璃来给天泽送点行李她也要查看,还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吗?”
二姨太被张倪段斥的哑口无言,张倪段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回房去,好好教教你的女儿。”然后又回过头看着张天泽说:“你也好好收拾一下,我给你买了后天的船票。”说完拉着沈琉璃就离开了。
张天泽站在房门口,刚才还是如战场一样硝烟四起,此刻却冷冷清清,他看着沈琉璃的背影心里一荡,像是震碎了五脏六腑,疼的让他有些窒息。
4.
八月的早上有了一丝清凉,张天泽提着不大的行李箱拿着船票走出了家门。虽然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可并没有因此让他的父亲起早来送他;他的母亲十年前意外从家里的阳台跌落身亡,二姨太更不会来送他;那个唯一与他有着感情的沈琉璃此刻却躺在父亲的床上。
一阵轻风吃过,张天泽感觉到了凉意,不仅是肌肤更是心底,这个家已经容不下他了,从沈琉璃嫁给自己的父亲时就容不下他了。他心里微微一酸,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了二楼父亲的房间,除了晃动着的窗帘什么都没有。
“是你在窗帘后吗?”张天泽自言自语道,又苦笑一声:“呵,怎么会是你呢?”
张天泽叹了口气,喃喃道:“走吧,走吧,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张天泽拿着船票直径走向了开往英国的游轮,码头上已经人头攒动了,这是离别也是回归。有的是举家搬迁,男的拿着包袱,女的拉着孩子;有的是外出留学,父母留着眼泪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有的则是丈夫外出,妻子抱着依依不舍。
这码头所有的不舍都与张天泽无关,这码头所有的寂寞却都是张天泽的。
一声鸣笛,船终于开了。张天泽站在夹板上,上海离他越来越远,家离他越来越远,沈琉璃也离越来越远。张天泽再也忍不住了,他趴在船的栏杆上嚎啕大哭,哭自己的孤苦伶仃,哭自己的命运坎坷,哭沈琉璃的背叛。
海上的风把他的眼泪吹干了,他有些眼花,想起了幼时他坐在母亲腿上,沈琉璃坐在她姆妈的腿上。他母亲说:“琉璃,以后给你天泽哥做媳妇,好不好?”
“好啊,我只给天泽哥做媳妇。”那时的沈琉璃缺了一颗门牙,说话还漏着风。可他却不嫌弃,就算她一辈子缺了一颗牙他也不会嫌弃,他张天泽也只会娶沈琉璃啊。
想到这里张天泽又喃道:“琉璃,你怎么就变了呢?”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变得呢?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打死了她的姆妈吗?那是因为二姨太亲眼看见她姆妈偷张宅的祖传宝贝珍珠衫啊。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把她的父亲送进了监狱吗?可是因为是他的父亲对二姨太有非分之想啊?
为什么总是二姨太呢?张天泽想的有些头疼,可即使是这样琉璃也不会突然性情大变嫁给自己的父亲啊?
没变之前的沈琉璃是多么温柔,她的头发梳的很光洁,一丝一缕都整整齐齐的绑在一起,马尾处烫着时髦的卷发。她的皮肤很好,脸上没有一点杂物,就连虱子大的黑痣都没有,白的像剥了壳的鸡蛋,只要与他说话她的脸就会透着红。她的眼睛不敢直视他却又偷着看他,喊他的时候也是软软地说:“天泽哥。”
可是现在呢?她的头发已经梳成了妇人模样,肤色依旧是那么白净,只是那红是带着胭脂的颜色,她的眼睛也不在温柔如水了,而是像一块冰,是冷的,更像他脚下的海水,深不可测。
张天泽随着游轮在大海上飘荡着,他时而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发呆,时而站在甲板上发愣,这呆与愣的影子里都是沈琉璃。
“天泽哥,姆妈给我做了包子,你吃吗?”
“我的新裙子漂亮吗,天泽哥?”
“你能教我英文吗?天泽。”
“天泽,帮我把园子里的茉莉花插到花瓶里。”
“我沈琉璃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是真心愿意嫁给张倪段。”
“张少爷,请你自重!”
张天泽不知道经历了几天才到达了异国他乡,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少次沈琉璃,从她出生开始,再到她初现少女模样,直到现在她成了自己父亲的女人。张天泽看着陌生的伦敦想,沈琉璃啊,你怎么比这座城市还让我陌生了,你究竟藏了多少心思?
5.
初到伦敦的张天泽很用功,他夜以继日的背着单词,不会的就查字典,语法很难就去问中国留学生。因为他的刻苦不至于让他在陌生的国度过得落魄,他和留学生一起谈论中国的诗词,他最喜欢朗诵的便是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十四岁的沈琉璃失去了母亲,她趴在他的肩头大哭说:“天泽哥,我与你一样再也没了母亲。”他说:“你还有我啊。”
十五岁的沈琉璃又没了父亲,她的眼神开始淡漠了,只是抓着他的手说:“天泽哥,以后我就没有家了。”他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十六岁的沈琉璃开始变得冷漠了,不再和他亲近,总会不远不近的叫一句天泽哥就离开了。他拉着她的手说:“琉璃,你要是难过你就哭。我会一直保护你的。”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像极了园子里的茉莉,说:“谢谢天泽哥。”
再后来的沈琉璃就莫名其妙的成了自己的三妈,她说:“张少爷,你要懂得礼仪伦常!”
在伦敦的张天泽把中国的礼仪发挥到了极致,可只有在朗诵这首诗时才会失态。每一次他朗诵完他就哭,哭了就喝酒直到大醉,只有醉的时候他才敢大声的叫喊:“沈琉璃,我爱你!”一次又一次,他的朋友都知道了,这个叫张天泽的夫人叫沈琉璃。是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女孩。
你的夫人现在还好吗?他的朋友问。他微微一笑,说:“嗯,还好。”
来伦敦的第三个月,他留在家里的佣人来信了,三姨太帮着老爷打理生意,现在买卖越做越大了;张天泽看着伦敦飞翔的白鸽说:“琉璃,这是你想要的自由与权利吗?”
第九个月,又有信来,三姨太生了个女儿,取名叫茉莉,却跟少爷小时候长得极像;张天泽拿着信回想,跟我小时极像,呵呵,我深爱的女人竟然生了一个跟我极像的女儿,可我只能称她为妹妹!这是多么的可笑啊!
第十一个月又有信来,二小姐张天恩嫁给了一个军阀做十四姨太,是三姨太做的主;第十五个月,二姨太从阳台坠了下去不治身亡,张天恩偷情被军阀一枪打死,连尸体都不允许张家人收回。第二十四个月,来的不是信却是一封加急电报,老爷有难,速归!
张天泽来不及细想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坐上了回国的游轮,看着茫茫的海水他的心也是茫然的。他该怎么面对那个家?为什么沈琉璃要把天恩嫁给别人做小老婆?为什么父亲突然落难?
6.
两年的离别让张天泽对上海有了一丝陌生,虽然已知上海成了军阀争相驻扎的地盘,却没想到到处都是带着枪的兵。虽然他知道父亲落难了,但却没想到家里已经落败不堪了。大门的红漆都脱落了,推门入屋却不见有佣人通报,以前大厅里的古董字画都已不见,只剩下光秃的墙壁。
“少爷,是你?你回了!”一个佣人突然从厨房冒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米粥,见到张天泽竟然激动的眼眶一红,鼻子一酸说:“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
张天泽放下行李,环顾一周说:“怎么就你一人?我父亲呢?”
“老爷,老爷被抓了!”
“什么?我父亲怎么被抓了?”
佣人还捧着粥说:“这,这我也说不清。你还是去问三夫人。”
“她,她人呢?”
佣人转身说:“在房间里带小姐睡觉呢。你跟我来,我这正要给她送粥过去。”
张天泽跟在佣人身后,每靠近沈琉璃一步他就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一点,每走一步他就觉得步子更沉一点。他该如何开口呢?
“夫人?少爷回了。”佣人站在门口轻声的说,却听到里面“嘭”的一响,沈琉璃光着脚从里面跑了出来。
“你,你回来了?”沈琉璃的眼里有着惊喜却也透着一丝凄凉。她没有少妇的风韵,却显得有些苍老;她的脖子露在睡袍的外面,头发散乱的披着,眼睛带着血丝,嘴唇有些干,脱了皮。
“嗯,”张天泽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琉璃身子一晃,张天泽赶紧扶了一下,等她站稳了却又马上松开说:“我父亲呢?”
“在警局。”沈琉璃转身回到房间。
张天泽站在门口问:“怎么在警局?”
“通匪。”沈琉璃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孩子说。床上的孩子水的很酣畅,在床上摆着一个大字,睫毛很长还有些卷,鼻子还真有张天泽小时的模样,最像的还是嘴巴,嘴唇很红,嘴角不自觉的会上扬。张天泽看得有些呆,孩子翻了个身,沈琉璃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不怕,不怕,姆妈在。”
“怎么会通匪?”张天泽回了回神问。
“他想发财,就和山里的土匪勾结绑架了兴乐门老板的女儿。”
张天泽愣了半天说:“我去看看他。”
“去吧,他明天就要枪决了。”沈琉璃一脸平静,就如在说一个外人的事情。
张天泽看着眼前这个清冷的女人想,这还是那个看到乞丐都会哭的沈琉璃吗?他说:“你不去吗?”
“不去,”沈琉璃抬头看了看他,又转向其他地方说:“如果他问起,就说我染了风寒。”
张天泽不再说话冲冲赶往警局,才两年的时间,张倪段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都堆积了起来。因为警察的拷打,他已经丢了半条命,看到张天泽来,眼睛突然就亮了:“天泽,天泽,是琉璃让你来救我的吗?”
“你怎么会通匪?”
“我没有,”张倪段慌乱地摇着手说:“我是被冤枉的。琉璃呢?琉璃来了吗?”
“她,她染了风寒。”
“救救我,一定要救我出去。”张倪段拉着张天泽的手,眼泪沿着皱纹的沟壑流了下来,滴在了张天泽的手上。
张天泽点点头便去警察局找局长,可局长却避而不见。他只能去找父亲曾经相识的朋友帮忙,可每个人都是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了出来。
他身心疲惫的回到张宅时,已经是深夜了。明天他的父亲就要被枪决了,他感到十分压抑,想去找沈琉璃却见她紧闭着房门。
他心里一震,难道我真的就要孤苦一人了吗?
7.
张倪段的枪决还是执行了。张天泽买了一包烟,带了一壶酒,还有上仙楼他最爱吃的蟹黄包。张倪段看着张天泽来时眼睛里有迸出了希望:“天泽,天泽,你来带我走的吗?我可以出去了是不是?”
张天泽不敢直视张倪段的眼睛,只是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说:“吃点东西吧。”张倪段眼睛猛然睁大,嘴巴张了有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往地上一瘫半响才高喊着:“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我冤枉啊......”
“要死了还不老实,赶紧吃,吃了好上路。”一个狱警跑了过来拿着警棍敲着门怒吼着。
张天泽此时已经泣不成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不去擦,只是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摆在了张倪段面前。
“琉璃呢?”张倪段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张天泽不答话,张倪段又说:“我对不起她,以后......”张倪段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记住,她是你的母亲!”
张天泽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乞丐还要肮脏的张倪段心里一痛,这是自己的父亲,却也是自己的情敌啊。张天泽不说话,张倪段也不吭声。死亡的气息在牢房里蔓延着,张倪段索性拿起酒仰头就喝,蟹黄包一口一个。
枪决的时候张倪段已经是醉的,软踏踏地被狱警拖出去的。张天泽想去看却被拦住了,狱警说:“回去吧,你父亲得罪的人来头不小。你还年轻,不要枉送了自己的命。”
张天泽红着眼睛回到张宅时,却见沈琉璃正坐在沙发上。她梳着两个麻花辫,齐刘海,一身粉色旗袍,拿着一捧茉莉花呆呆着,看到张天泽回来却嫣然一笑说:“天泽哥,漂亮吗?”
“你为什么不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沈琉璃看了看手里的花又看着张天泽说:“我为什么要去送他?”
“因为,因为他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父亲!”
“哼,”沈琉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说:“从我说要嫁给他时就盼着他死,这样的人怎么配做我的丈夫。”
“沈琉璃,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天泽一把抓住沈琉璃的手吼着。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沈琉璃对着张天泽笑了笑,鼻翼也跟着动了动,一行眼泪却流了出来说:“天泽哥,我嫁给你父亲那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放着夫人不做却要做姨太吗?因为我要报仇啊。”
张天泽想起了那天沈琉璃看他的眼神,比入九的天还要冷,比结冰的水还要冻。张天泽松了松手说:“你报什么仇?”
“你记得你母亲怎么死的吗?”
“失足坠下阳台失血过多死的。”
“那你知道二姨太怎么死的吗?她可是跟你母亲一样的死法啊。”沈琉璃抓了几株茉莉撒在了地上说:“你的母亲是被她推下阳台摔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姨太好赌,她输了钱就偷你父亲的保险柜,刚好被你母亲撞见。所以她就杀人灭口。”沈琉璃看了看张天泽说:“这是我偶遇你母亲的佣人才知道的。我也知道了我姆妈同样撞见了偷窃的二姨太,于是被栽赃。可是你的父亲,却不分青红皂白就一枪打死了我母亲。”
“所以,二姨太是你杀的?”
“天泽哥,你母亲待我如亲生女儿,你不能报仇,只有我替你出手了。而且,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沈琉璃冷冷一笑,又说:“还有张天恩,你还记得当年我父母双亡,她拿着一把钱撒到我是身上的样子吗?她说上海不是我沈琉璃想呆就能呆的地方,她说我父母的命一把枪足以抵挡。你知道我心里的痛吗?”沈琉璃揪了一把花狠狠地握在手心说:“我嫁给你父亲就是拜她们母女所赐,所以,我就为她牵线,嫁给了那个暴虐的军阀。”
沈琉璃对着手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花冷冷地一声长笑说:“可惜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母亲偷窃,她去偷人。真是可惜了她大好的光阴啊。”说着她发出几声“啧啧”,又掐落了几朵茉莉。
“你父亲明知我父亲没有偷窥二姨太,他却为了自己的颜面把我父亲送进了警局,我连探监的机会都没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怎么会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利益大于一切。”沈琉璃红着眼睛说:“如今他死到临头还想我去看他,真是妄想!”
“你既然想报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天泽听着沈琉璃的话,不仅没有痛恨她却更加的心痛,她受了这么多的苦,他却一点都不知晓。他多恨自己在最开始就只想着逃避却从不去思考她的痛楚,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咬着牙去逼迫自己面对这些痛苦。
张天泽不由得把沈琉璃抱在怀里,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她是在害怕吗?
“天泽哥,”沈琉璃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张天泽说:“如果人生再来一次,你还愿意娶我吗?”
张天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在异国他乡每个日夜都在想着她念着她,只能哭着说:“不用来生,现在,现在我就愿意娶你。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你痛苦的地方。”
沈琉璃轻轻一笑,眼睛里都泛出了光说:“天泽哥,来不及了。”说完却见她眉头一皱,一股黑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张天泽跑了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说:“你怎么了?”
“天泽哥,”沈琉璃抬起枯瘦的手抚摸着张天泽的脸说:“你恨我吗?”
张天泽任由沈琉璃摸着,哭着说:“不,不恨,我只恨我自己不能帮你。”
“天泽哥,”沈琉璃的眼神似乎回到了他们相爱的时光,温润如水照射着张天泽,她笑了笑又说:“我现在终于可以见到我父母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张天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我嫁给你父亲,我每晚都梦到我父母,”沈琉璃似乎很痛苦,喘着气说:“他们逼问我为什么不记得杀父之仇,”沈琉璃的眼泪像清泉一样的往外涌,胸腔里的血也跟着涌了出来,:“现在,现在我终于有脸去见他们了。”
张天泽一边擦着沈琉璃嘴边的血,一边说:“你到底怎么了?”
沈琉璃努力地睁了睁眼睛说:“我,我吃了药了。”
张天泽点点头说:“你,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医生。”说着就要抱沈琉璃起来,可沈琉璃却咳得更厉害。
沈琉璃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嘴角却挂着微笑,却吐出更多的血说:“天,天泽哥,我们,我们今生算是无缘了,我们,我们......”
沈琉璃的话还没说完,手却从张天泽的脸上滑落,头往他的怀里一歪,脸上带着淡淡地笑容,就像散落一地的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