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李达,我爹指望我能显达。我小名叫安子,我妈说只要我一辈子平平安安,没啥大灾大病的就好。虽然这个世上就我娘跟我亲,但是她这个愿望我估计是完成不了了。
我爹叫李海胜,是个卖膏药的。他是个穷人,我们一家子都是穷人。穷到什么地步了呢?房无一椽,地无一垄,衣不蔽体。至于当初我娘为什么会嫁给我爹呢,我想了很久,一直到死都没明白。
我爹痛恨那些地主头子有钱人,说他们自己吃着人养的粮食,却让别人过得苦不堪言,不如自家的看门狗。但我爹也羡慕那些地主头子有钱人,背地里吐唾沫星子死命地咒骂他们,一转身又是弓着腰赔笑脸捡人家爱听的吉利话说。我爹一辈子穷怕了,但也差不多穷了一辈子。他想着把我送进宫,他指望着我把家给发达了。
那个时代,思想是互通的。我爹三舅的儿子叫李全友,年长我个把十岁的样子。他们家本来还不如我们家,他爹不仅没个正经营生还抽鸦片!抽鸦片好嘛,三个娃饿死了俩,剩下的一个就是他。他能活下来才不是他爹转了性子,倒是因为他爹靠他婆娘给人家洗衣裳挣得那点银子还换不回一口福寿膏,就索性把他阉了送进了宫。嘿,没想到这法子还真不赖,没过两年,他爹就天天下烟馆,赌着钱喝着小酒还玩上了女人,又过两年,他爹某个晌午,酒喝高了把福寿膏当山楂丸吃,当即就两腿一蹬去见阎王了。他家就剩下三间堂屋两头驴,外加他的老母亲。我爹不抽鸦片,我爹也不赌钱喝酒玩女人,我爹也想要三间堂屋两头驴,可我爹又不想卖力气吃苦头,即使我爹卖力气吃苦头也不一定能换回三间堂屋两头驴,所以他看了看他三舅,看了我于是,我也给送进了宫。
我出门的那一天我娘被关进了屋子里。
我爹说了,光绪帝还效法维新哩,皇上都晓得好的法子要效仿哩。所以他跟我说要带我上街给我买红糖粑粑吃。
那天是具体什么时候,年岁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又或者我本就不愿意提起那段看似美好,却又痛苦的时光。我只知道那年过年,家里连斤白面也没有,包不成饺子。所以过完年一打春,我爹就带我出发了,说年里没吃上啥香嘴的,要让我沾点油气长长个。跟着他的有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瓶香油半壶酒十个鸡蛋一捆子烟。跟着我的是娘包好的几件冬衣,还有走前娘掉在我后颈上的眼泪水和我开心的笑声。
那天早上鸡还没打鸣,我就被我爹拽了起来。我们赶着天一点点变亮,京城的样子也就一点点出现在我视线里了。
早晨的京城雾蒙蒙的,只有少数几个商贩吆喝。
我爹把我撂在个旮旯胡同里,跟一个他管叫“师傅”的人在张纸上比划了几下就再没见着人。“师傅”说话尖声细气,指我的时候,小拇指,无名指,食指微扬,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叫“兰花指”。我跟着四五个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娃睡在一个茅草屋一张大床上。虽然人生地不熟,半夜里会窝在铺盖里想娘。但那“师傅”成天都给咱红糖粑粑白面馍吃,倒是比在家里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蛤蟆是我们这里头最年纪最大的,他管“师傅”叫“刀儿匠”,我后悔为啥没早问问他那是啥意思。所以,直到我被定在土炕上,我才知道为啥这么叫。那天约摸着是来到师傅家的第十天,这天他晌午他分给我的吃食足是平日里的两倍,撑得我吃完便不想走路,倒头就睡了。睡梦中,隐隐约约的香油的味和煮熟的鸡蛋的清香直往人鼻孔里窜,还有急匆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我迷糊着眼,看见师傅站在床旁边,我光着身子正觉脸红,想翻身起来,不知手脚都被死死固定住,我惊的一身冷汗,这哪里还是我睡觉的那屋子?不容我反应过来,师傅已经走上前,一边褪我裤子一边尖着声说道:“你爹可是分文钱没给我的,要不是我看你这孩子是伶俐,绝不收你。你规矩点,还能少受些疼。”说罢从一个瓷碗里拿出把月牙形的刀,手向我身下伸去。热刀片贴着肉,顺势往下抹了下去。刚开始是烫的难受,接着是火辣辣的刺痛,肉被人剜了去,我痛苦的大声哭叫,身下淌着血。师傅手脚不停地往我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嗓子眼被堵住一口气,当即下身一轻,眼前一黑。
地上是有黑火往外冒的,我身下是有蝎子在蛰的。就算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要再来挨上这一刀。
满头大汗,一睁眼。我还在土炕上,师傅拿什么药往下身涂,闻起来像是香油混着花椒。还是生疼,动也动不了。二十一天,吃喝拉撒全在炕上,那几天我再也没看到“蛤蟆”,师傅说,让他回家了,可我们大家心里门清,大概是回老家了!之后我就被领进了内务府。
(二)
之后的大半生,我都在城墙内度过,出去,大概我也是不愿意出去的,我早已经知道,我已经是不完整的人,索性也就不期待完整的人生,老老实实的在宫里呆着吧,好歹还有一个三餐一暖。
宫里人人都惧怕西太后,也就是我们嘴里的老佛爷,传闻都说她残忍暴虐,苛待宫人,我倒是不怕,反正我这等低级的当差的又不用御前侍奉,师傅说我机灵,我倒真没有伺候人的本事。平日里的活,也就只需帮忙打点一下两膳房。太后之份例:每日盘肉五十斤、猪一口、羊一只、鸡鸭各二只、新细米二升、黄老米一升五合、江米三升、白面十五斤、荞麦面一斤、麦子粉一斤、豌豆折三合、芝麻一合五勺:白糖二斤一两、盆糖八两、蜂蜜八两、核桃四两、松仁二两、鸡蛋二十八个、枸杞四两、干枣八两、香油三斤、面筋一斤八两、豆腐二斤、粉锅渣一斤、甜酱二斤、青酱二两、醋五两、鲜菜十五斤。至于燕窝、鱼翅等更是花样百出,没见过老佛爷之前,我天真的认为,光凭食量,老佛爷惊为天人!不过我的想法被总管打破了。
总管说,这些佳肴,老佛爷,筷子都不会动几下的。
我说,这不是浪费吗?
总管兰花指指着我,神色一变,放肆!老佛爷,岂是你个奴才胡言乱语的!
我也就闭嘴不谈,继续端我的盘子。
宫里头虽比不上外头自由,规矩又多,但是生活却是好多了的,尤其还是在老佛爷西去后,宫里头更是没有从前的那般严苛,工作也清闲了,就是天上地上经常出现炮火的声音,皇宫里总会进出一些穿着奇怪服装的人。总管说,不关我们的事,干好自己的活。
那几天,我天天晚上睡不着,想家里。想我娘了,她给我做的衣服,还放在我的炕上的柜子里,我也大了,穿不进,就做着个念想。我也开始不恨我爹了,很多事情,不是人说了算,是天!有的人,命就是这样的,我不怨!
现在,现在的皇上对我们这些奴才很是宽容,我原想着这进来了是一辈子也别想出去,也不出去,日子也算得上安稳。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总是从天而降,让人措不及防。
宣统元年七月,皇帝下旨要将我们全部裁撤。听闻这个消息,一时间宫内乱成一团,我们中譬如我的老总管已经在宫里当了十几年的差了,从出生就到了宫里,一步一步到了总管的位置,一下子又落到了最初的地位,甚至不如!
我问了总管,出去怎么办,回家吗还是?
一下离开了皇宫没有任何营生的本事,出去怎么活?家人会怎么看我们?我们都是不完整的人哈。总管含着泪笑道。
那一天我又明白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圈子,只有在这个圈子里,你才能有尊严的活着!出了这个圈子,你只是蝼蚁,被人踩在脚底下,却又不会死!总管不愿意做蝼蚁!
那天晚上,天下大雨,电闪雷鸣。我扶着老总管进了他的屋子。老总管,从柜子里颤颤悠悠地取出三尺白绫,要我绕着梁转三圈半,然后他闭着眼睛,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眼眶里闪着泪花,嘴唇颤抖着自言自语,老奴终于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脖子伸进了绳圈,踢到了凳子……
总管给了我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字,据说是总管的姓,他不认识字,我也没来得及认识字。
那一晚,我没有救总管,因为我也随总管去了。
不过用的不是白绫,是我的腰带。我也要回家,我知道我姓李,叫李达,我爹希望我能显达。小命叫安子,我娘希望我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三)
浑身冰冷,身子轻飘飘的,周围乌漆八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自己在被绳子往上吊,耳边有水滴滴滴答答砸在水面的声音。我被从一口井里拖着,我以为我在地狱,被黑白无常拖着下地府。索性着,下油锅,上刀山下火海,都走一遭吧。
强烈的光线刺激着我的眼睛,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往下走而是往上了。也没有黑白无常,我只是衣服挂在了吊桶上,被人拉着往上提着。
接近阳光的一刹那,我身上开始冒烟,晒到的地方,仿佛被撕裂开了一样疼痛。让我想到了小时候,被师傅净身的日子。
我从吊桶上翻滚重新落入到井中。
井上,有两个人,在岸边嘀咕:咋,突然轻了,什么东西掉井里了?
哦,大概是一只蛤蟆吧!
我在井中听着他们的对话,想大声呼救。却发现张不开嘴,但让我惊奇的是,我竟然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呼吸,因为没有水花,甚至没有波纹!
我大概不再是人了,按道理也不应该是鬼,那我是什么?
我探出水面,水面印出了一个腐烂的面孔。
井口传来声音。
咦,这是什么?一块玉佩?
啥。玉佩,上面有字的。写的啥?
是“李”字。看样子挺值钱的,我们拿回去看看……
“李”?我笑了笑,本家,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我想起,老总管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朝着我,好像是在笑!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下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