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1905年6月17日6parker.com
伯尔尼的星期二早晨。马克特街上手指粗大的面包师正挥舞手臂,冲上次没付款的女人嚷嚷,那女人将新买的烤面包装进袋里,默默无言。面包铺外面,一个滑旱冰的孩子正朝一楼窗子扔出的球奔去,轮子在石头路上咯咯作响。马克特街东头与克拉姆街相交处,一双男女在街廊的影子里挨得很近。两个男人夹着报纸走过。往南三百米,阿勒河上一只鸣禽悠悠飞翔。6parker.com
世界停住了。6parker.com
面包师话到中途张嘴结舌,孩子半脚蹬出没了着落,小球在空中悬着。廊下的男女变成雕像。夹着报纸的男人也变成雕像,谈话顿止,仿佛唱针离开了唱片。飞鸟固定在河上,好像舞台上的布景。6parker.com
过了一微秒,世界重新启动。6parker.com
面包师仍是喋喋不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孩子依然追赶球。那对男女贴得更紧。两个男子继续争论牛肉市场的涨价。鸟儿拍打翅膀,仍在阿勒河上划着弧线。6parker.com
过了一刻世界又停祝再启动。停祝启动。6parker.com
这是什么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并不连贯。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续续断断。时间是一根神经纤维:好像整个相连,其实节节断开,隔着微小的空隙。神经活动流过一段时间,突然停住,越过真空,在下一段时间重现。6parker.com
时光的间隙微乎其微。一秒钟要除了一千再除一千,才是那空悠悠的中间。它如此之小以致无从察觉。时间重新启动后,新旧世界没什么区别。云的行止、鸟的踪迹、谈些什么、想些什么,和从前几乎一样。6parker.com
时段的接合也只是近乎完美。有时不免小小的错位。例如伯尔尼的这个星期二,一双年近三十的青年男女站在盖勃街的灯柱下。他们一个月前相识。他太爱她了。一位不告而别的女人差点儿毁了他,使他对恋爱诚惶诚恐。这回可要搞准了。他研究她的脸,默默探索她的真实情感,搜集蛛丝马迹,例如眉毛的微微一动、脸颊的稍稍一红,以及眼睛发潮之类。6parker.com
事实上,她也爱他,只是没有诉诸语言。她报以微笑,全不知他的重重顾虑。他们在路灯下站着,光阴停了又流。后来,他们的头一样地倾斜,心一样地跳动。不过,在青年女子的内心深处隐然有种不曾有过的思绪。她到潜意识中探寻究竟,脸上的笑意曾有短短的间断。这微小的迟疑除非拭目以待,否则无法发现。可青年男子注意到了,以为很说明问题。他告诉青年女子往后不再见面。他回到超格豪斯街上的小公寓,决定搬到苏黎世,在叔叔的银行工作。青年女子从盖勃街的灯柱下慢慢走回家,想不明白男青年为什么又不爱她。
二十五,插曲6parker.com
泊在河上的小钓舟里坐着爱因斯坦和贝索。贝索在吃奶酪三明治,爱因斯坦一边叭嗒烟斗一边收渔线。6parker.com
“常能钓着点儿啥么,就这么着阿勒河中间来条小船?”贝索问道,他以前从没和爱因斯坦钓过鱼。6parker.com
“钓不着,”爱因斯坦边甩钓线边说。6parker.com
“咱们是不是离岸近点儿,靠着那些芦苇?”6parker.com
“行,”爱因斯坦说道,“那儿也什么都钓不着。你包里还有三明治么?”6parker.com
贝索递给爱因斯坦一个三明治和一瓶啤酒。他微微觉着不该在星期天下午和朋友一块儿出来。爱因斯坦是打算独自钓鱼思考问题的。6parker.com
“吃吧,”贝索说,“你别老收线,歇会儿。”6parker.com
爱因斯坦把鱼食搁在贝索的腿上,开始吃饭。两个朋友沉默了一阵儿。一艘红色小艇驶过,他们在掀起的波浪里一阵颠簸。6parker.com
吃了午饭,爱因斯坦和贝索拿掉座位躺下,望着天空。爱因斯坦今天不打算再钓了。6parker.com
“米歇尔,你看那云是什么形状?”爱因斯坦问道。6parker.com
“我看是一只羊在追一个皱眉头的人。”6parker.com
“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米歇尔。”爱因斯坦眼睛盯着云,心里想着他的研究,他想把自己的梦说给贝索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6parker.com
“你的时间理论会成功的,”贝索说道,“等成功了咱们再来钓鱼,到时候你给我讲讲。等你出了名,别忘了你是第一个讲给我听的,就在这条船上。”6parker.com
爱因斯坦笑了,云朵随着他的笑声前仰后合。
二十六)1905年6月18日6parker.com
万人排成一行,像大钟的指针,从罗马市中心的大教堂射向城市的边缘或更远。其实,这些耐心的香客是面向里而不是向外。他们等候着进入时间的殿堂。等候着向大钟致敬。他们从远方来,甚至从异邦来,来参拜这座神殿。队伍在圣洁的街道上移动,人们静静地站着,有的读祷告,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在嚼无花果或喝水。他们在等待中似乎无视时间的流逝。他们不看表,因为他们没有表。他们不听钟,因为不存在钟。钟表都是禁物,除了时间殿堂里的大钟。殿堂内,十二个香客围着大钟站成一圈,每个人标志着那金属玻璃巨物上的一个钟点。圈里十二米高处有个钟摆在烛光中闪耀。钟摆往复一次,他们唱赞一遍。时间增加一秒,他们唱赞一遍。香客的生命减少一分,他们唱赞一遍。这是他们的牺牲。6parker.com
一小时后,香客离开大钟,另外十二位走进大门。这行列延续了好几个世纪。6parker.com
很久以前,那时还没有大钟,时间是用天体的变化来测量:星辰在夜空的缓慢移动、黄道及光线的变化、月盈月亏、潮起潮落以及节气。时间也用心的跳动、瞌睡的节律、辘辘饥肠、月经周期、孤郁的久暂来测量。后来,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修造了第一座机械钟。人们先是迷倒,后是着慌:这人类的发明将时间计之以分秒,欲望测之以短长,将生命排成一寸一寸流光,也太神,太让人没法接受了,也太不合乎自然。可这钟是不容忽视的,倒是必须崇拜。人家又动员发明者造了大钟。后来把他杀死,其它钟表通通销毁。于是开始了朝圣。6parker.com
在某些方面,生活依然是大钟之前的老样子。孩子们在街巷里快活,家家趁着良辰吃喝,少男少女隔着街廊天井怯怯相望着,画家给房屋建筑涂涂抹抹,哲学家冥思苦索。可每次喘气,每次翘腿,每次遐想,心里都要存一点点别扭。动作再微小,也已不那么自由。因为人人都清楚,在罗马市中心的某处大教堂里,正晃荡着一个大铜钟摆,钟摆联着精密的齿轮棘轮,正为他们的生命一五一十地计着数。人人都知道,有时他们必须对开心逍遥的时刻正色,他们必须参拜大钟。每个男女都要前往时间的殿堂。6parker.com
所以,在随便哪一天哪一个钟点,万人的队列从罗马的中心向外辐射,等着向大钟鞠躬致敬。他们默默站着,读着祷告,抱着孩子。他们默默站着,但心中忿忿。他们要去看不能测量的硬被测量。要去看一去不返的分分秒秒、岁岁年年。他们上了自己聪明勇敢的当,得用生命付账。
1905年6月20日6parker.com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因地而异。两个放在一起的钟步调几乎一致。两个离得很远的钟走得就不大一样,越远越不一样。岂止钟走,心跳、呼吸、风行草上,都很不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速度。6parker.com
因为贸易需要时间上的一致,城市之间便不存在贸易。城市彼此离得太远。如果数一千瑞士法郎在伯尔尼要十分钟,在苏黎世得一小时,两个城市还做什么买卖?其结果,每个城市都是孤立的。每个城市都是一座孤岛。每个城市都得自种桃李,自养牛羊,自备面粉厂。每个城市都要自给自足。6parker.com
偶尔也有旅行者冒险前往其它城市。他会困惑么?在伯尔尼只需几秒钟的事在弗里堡要几个小时,到了卢塞恩就得好几天。此地一片树叶飘下的工夫,彼地一朵花盛开了。甲处一声霹雳响过,乙处一双男女堕入了爱河。这里是孩子长大成人,那里是一滴雨溜下窗子。不过旅行者感觉不到这些差别。当他从一个时空来到另一个时空,身体便适应了那里的时间运动。如果心的每一跳,钟的每一摆,鹈鹕翅膀的每一扇动都那么和谐,旅行者又怎么知道他进入了新的时域?如果心里的欲念和湖塘的水波还是一块儿起落,旅行者又怎么知道有任何改变?6parker.com
只有当旅行者与出发的城市联系,他才觉出自己来到了新的时间领地。他或许得知,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的布店办得红火兴旺;或许了解到,女儿青春已过,人到暮年;或许听说,他出大门时邻居家老婆正唱的那首歌,这会儿刚刚唱完。只有到了这时候,旅行者才发现,自己和从前的时间还有空间已经一刀两断。旅行者回不到原来的城市了。6parker.com
有些人倒是乐于孤单。他们说,既然自己的城市最大,干吗要同别的城市来往。哪儿的绸缎能比他们的更轻软?哪儿的牛羊能比他们的更肥壮?哪儿的钟表能比他们的更精制?当旭日从东山升起,他们站在阳台上眺望,从未望到城郊之外的地方。6parker.com
另一些人喜欢往来。倘有旅人来到,他们便没完没了地盘问,打听他们到过的地方,打听那边落日的景色,人有多高,动物有多大,讲什么样的语言,如何谈情说爱,有哪些发明创造。终于,有位好奇者要亲眼看看,他离开家园去云游百城。他成了旅行者,再不回还。6parker.com
这个时因地异、彼此隔绝的世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只要城市不合并,生活就可以有千种模样。这个城市的人挨得近,那个城市的人离得远。这个城市的人衣着拘谨,那个城市的人啥也不穿。这个城市的人哀悼仇人之死,那个城市的人无冤无仇也无朋友。这个城市的人步行,那个城市的人坐奇怪的车子。这五花八门的生活只隔百里远,就在山那边、河对岸。但它们彼此不交流,不共享共担,不互利互帮。隔离产生多样,又扼制多样。
二十八,1905年6月22日6parker.com
这是阿嘎西兹预科结业日。一百二十九个白衬衫棕领带的男孩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顶着骄阳,听校长唱名,烦躁不堪。前面的草地上,父母亲友似听非听,低头看草,椅上犯困。毕业生代表致词时语调毫无顿挫。他草草一笑接过奖章,仪式一完便丢进草丛。没人向他祝贺。孩子、父亲、母亲和姐姐们无精打采地走回阿姆特豪斯和阿勒街上的家,或往蓬霍夫广场坐在那附近的凳上,吃完午饭打牌、打盹儿。礼服叠好放在一边,留待其它场合披挂。夏末,有的孩子去伯尔尼或苏黎世上大学,有的到爸爸的公司工作,有的往德国或法国谋份差事。所有这一切都平淡机械,仿佛钟摆左右摇,棋子被挪动。在这个世界里,未来是既定的。6parker.com
这个世界里的时间不似水柔婉,不知迁就事件。时间是个僵直的结构,向前向后无尽地延伸,使将来和过去硬邦邦。每回行动,每一念头,每阵风吹,每次鸟飞,都已安排妥当。6parker.com
城市剧院的表演大厅里,女芭蕾舞演员在台上腾跃。她跳起又落下。跳,蹦,跳。双腿交叉勾脚,双臂围成拱。右腿退到四位,单脚立,收双臂,加快旋转。准确无误。她是一座钟。她跃起时心想,跳得应再飘一点儿,但她办不到,她的动作不属于自己。她的身体跟地面跟空间的每一次接触,都预先设定,不差毫厘。绝对不能飘。飘意味有些含糊,含糊是要不得的。她在台上舞去舞来,像钟表一样必然,按部就班跳起,准时准点落下,计划外的击腿跳想也不要想。6parker.com
在未来既定的世界里,生活是一条无尽的走廊,每个时刻,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亮了,下一间屋子将亮。我们从这屋走到那屋,瞧着此时此刻亮灯的那一间,然后继续向前。我们不知道下一间屋子啥样,我们什么也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自己只能旁观。6parker.com
在科雪街药铺工作的药剂师,下午休息走过街市。他在钟表铺转了转,又在旁边的面包铺买了一个三明治,继续往树林河边走。他欠着朋友的钱,却宁愿自己花钱痛快。他边走边欣赏自己的新外套,决定明年再还债,或者干脆不还。谁能责备他呢?在一个未来既定的世界里,是非是不存在的。是非需要选择行动的自由,而行动早预定了,没有挑拣的余地。在未来既定的世界里,谁也不需要负责,房间已经布置好。药剂师脑子里想着这些,穿过布仑嘎斯哈特,呼吸着林间湿润的空气。对自己的决定他很是得意,几乎喜形于色。他呼吸着湿润的空气,觉得在一个不自由的世界里倒也怪自在的。
二十九,1905年6月25日6parker.com
星期天下午,人们穿着星期天的服装,吃得饱饱的,在阿勒街上漫步,在汩汩的河水边轻声慢语,商店关了门。马克特街上三个女人,一会儿读读广告,一会儿朝窗里望望,静静地往前走。一个旅店老板刷过台阶,坐下读报,靠着砂石墙,闭上了眼,街市睡了。街市睡了,空气中飘来提琴声。6parker.com
一间屋子的中央,桌上放着书,一个青年站着拉小提琴。他喜欢小提琴。拉了一支温柔的曲子。他拉的时候,望着外面的街道,一双男女紧紧挨着,他那深棕色的眼睛看着他们,然后目光转向别处。他静立着,音乐是唯一的运动,把屋子充满。他静立着,想着楼下的妻儿。6parker.com
他拉琴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另一位青年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拉小提琴。这个人望着下面的街道,见一双男女紧紧挨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想着自己的妻儿。他拉琴的时候,又有一位站着拉琴。真的,还有第四第五以至无数位青年站在屋里拉琴。有无数的曲子无数的思想。青年拉琴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一段,而是许许多多段。因为时间就像两面镜子之间的光,弹来弹去,造出无数影像、曲子、思想。这是一个没完没了拷贝的世界。6parker.com
第一个青年想着事儿,感觉到了其他各位青年。感觉到自己被重复了千万遍,这间房子这些书被重复了千万遍。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也正被重复。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可理工学院图书馆里她那隔桌的目光呢?她那棕色的浓发呢?但是她可曾让自己舒心过么?除了拉琴的这一会儿,他是多孤独呀!6parker.com
他感觉到了其他各位。他感觉到自己被重复了千万遍,这屋子这书被重复了千万遍,思想也被重复着。哪一次重复又是他的本身、真身、将来的自身?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可理工学院图书馆里她的目光呢?她让自己舒心过么?除了拉琴的这一会儿,他多孤独呀!他的思想在自己的拷贝之间弹来弹去,渐次减弱。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她让自己舒心过么?多孤独呀!她的思想每反射一次便黯淡一些。6parker.com
自己舒心过么?孤独呀!他的思想越来越黯淡,直至记不起都想了什么,为什么想。孤独!他望着空空的街道拉着琴。乐声满室飘扬。那一段也是无数段时间流过了,他只记着音乐。
三十,1905年6月27日6parker.com
每星期二,一个中年男子都要从伯尔尼东边的采石场运石头到霍特莱街的石料常他有妻子,两个孩子已长大离家,还有个患肺结核的兄弟住在柏林。他无冬无夏都穿一件灰羊毛外衣,在石料场干活到天黑,和老婆吃了饭上床睡觉,星期天收拾园子,星期二早晨用卡车拉石头进城。6parker.com
他每次进城,都要在马克特大街停下来买面买糖。还在圣文森大教堂的最后一排椅上默默坐上半个钟头。他还到邮局往柏林发一封信。他在街上和人相遇垂眼看地。有些人认识他,想打个招呼,他嘴里含含糊糊,只管赶路。即使往霍特莱送石头,也从不直视石匠。称石头的时候,他站在犄角旮旯;石匠问寒问暖,他看着别处,对墙答话。6parker.com
四十年前他还上小学,三月的一天下午,他上课尿了裤子。他没憋祝他想呆在椅子里不动,可别的孩子发现了地上那滩水,就逼着他满教室游行。他们指点着他裤上的湿迹叫翻了天。那天的阳光像条奶溪,白白花花地泄进窗户,洒在地上。门侧挂钩上悬着二十多件夹克。粉笔写的欧洲列国首都布满了黑板。课桌有翻板的桌面和抽屉。他的桌子右上方刻着“约翰”。暖气管送来潮闷的空气。一座钟的大红指针正指着两点一刻。孩子们在哄他,满教室追着哄他,他湿了裤子。6parker.com
“尿宝宝,宝宝尿,尿宝宝。”6parker.com
这一记忆成了他的生活。每天早晨醒来,他都是那个尿了裤子的孩子。每回走在街上,他都知道别人在看自己裤子上的湿迹。他瞥一眼裤子,又把目光移开。孩子们来看他,他囚在自己屋里和他们隔门对话。他是那个没憋住尿的孩子。6parker.com
但过去又是什么?或许,有眉有眼的过去不过是空中之色,是一阵风、一声笑、一个念头就能变样的水月镜花?如果哪儿哪儿都要变样,我们何以知道呢?6parker.com
在一个过去幻化不定的世界里,采石人一朝醒来,再不是那个没憋住尿的孩子。那个早已过去的三月下午只是某一个下午。在那个被遗忘的下午,他坐在教室里,老师叫他背书,下学后他和其他孩子一块儿滑冰。如今他拥有一个采石场,有九套衣服。他给老婆买精致的瓷器,星期天下午带她散很长的步。他到阿姆特豪斯和阿勒街去看朋友,和他们谈笑,同他们握手。他还资助游乐场的音乐会。6parker.com
他一朝醒来……6parker.com
太阳升起,照着城市,千万人打哈欠喝咖啡吃面包。千万人挤满了克拉姆街廊,到斯帕雪街上班,带孩子去公园。每个人都有一份记忆:父亲不爱孩子、哥哥总占上风、爱人的吻有滋有味、小学考试作弊,初雪天地悄悄,诗作第一次发表。在一个过去幻化不定的世界里,这些记忆像麦得风,云作态,梦无痕。事件一发生便失真,过一夜、下场雨、眨回眼就是另一回事了。弄来弄去,过去从未发生。准知道呢?当太阳爬上阿尔卑斯高坡,店老板边拉回篷边哼歌,采石人开始装车,谁又知道过去是不是真真切切一如此刻?
三十一,1905年6月28日6parker.com
“别吃太多了,”母亲拍拍儿子的肩。“你死在我头里谁照管我的银器?”这家人正在伯尔尼以南十公里的阿勒河畔野餐。女孩吃了午饭围着云杉玩逮人。乏了,就倒在厚厚的草上老实躺会儿,然后再打滚再疲乏。儿子和他的胖太太还有母亲坐在布单上吃葡萄芥末酸面包,还有火腿奶酪、巧克力蛋糕。吃着喝着,河上吹来清风,他们吸着夏日甜甜的空气。儿子脱了鞋,在草丛里摆弄脚趾头。6parker.com
突然,一群鸟从头上飞过。年经人从布单上跳起,鞋也没穿,跑去追鸟。他跑过山顶不见了。不久,他同城里一路追来的人会合到了一块儿。6parker.com
一只鸟落到树上。有个女人爬上树干伸手抓鸟,却让它跳上更高枝。她继续攀援,骑在一根树枝上,一点一点前进。鸟又蹦回到低枝。当这个女人无望地挂在树上,另一只鸟来到地上吃草籽。两个男人手持罐子,蹑手蹑脚而上。他们哪里快得过鸟,它冲天而去,回到鸟群。6parker.com
群鸟飞过城市。圣文森教堂的牧师站在钟楼里,想把鸟儿诱入拱窗。客来香公园里一个老太太看到鸟儿在灌木中小憩。她拿了个罐子慢慢走去,她知道自己捉不住那鸟,便扔了罐子哭泣。6parker.com
她不是唯一灰心丧气的人。实际上,每个男女都想着一只鸟。时间就是这群夜莺。时间同这些鸟儿一起蹦蹦跳跳。用罐扣住一只,时间便停止。对于一块被扣住的土地、人们、树木,时间是凝固的。6parker.com
事实上,这些鸟儿是难得捉到的。只有孩子能追得上鸟,但孩子并不想扣留时间。对于孩子,时间真是太磨蹭了。孩子从此刻奔向彼刻,想生日,盼新年,对于来日迫不及待。上岁数的人想留住时间,可慢慢吞吞,有气无力的又擒不住那只鸟。对于上了岁数的人,时间稍纵即逝。早饭桌上慢慢饮茶,看小孙子脱衣又脱不下,乐声悠扬,雪映斜晖满堂。这样的光景哪怕是多停留一分钟呢。可他们太慢了。只能看着时间蹦蹦跳跳,束手无策。6parker.com
这时如果有谁抓住了夜莺,他便陶然于凝固的时间。他细细地体味亲友的坐态卧姿、笑貌音容,把玩那奖状到手、孩子出世、明月入怀,还有花的冷韵幽香。他陶然于那一动不动的时间,但很快就发现夜莺死了,如笛的清歌消失了,罐中的时间凋谢了。
尾声6parker.com
远处的某座钟楼敲了八下。年轻的专利员从桌上抬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6parker.com
窗户外面,全城已经醒来。一个妻子把午饭交给丈夫时,两口子吵起嘴来。一群往超格豪斯街上预科学校的男孩子来回传着球,兴奋地谈论暑假。两位妇女拎着空兜朝马克特快步走去。6parker.com
没一会儿,一位高级专利员走进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一言不发。爱因斯坦转过身,看着墙角的挂钟。八点零三分了。他玩弄起兜里的硬币。6parker.com
八点零四分,打字员走进来。看见对面的爱因斯坦拿着手稿,她笑了。她已经利用业余时间帮爱因斯坦打过几篇稿子,他总是按她说的价钱欣然付款。他少言寡语,不过有时也开玩笑。她挺喜欢他。6parker.com
爱因斯坦自己的手稿,自己的时间理论,交给了她。此时八点零六分。他走到自己的桌旁,扫了一眼那堆公文,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记录册。他转身回到窗前。6parker.com
六月的天空难得这么清澈。一座公寓顶上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青衫白头。再往高处,一点飞鸟在长空回旋。6parker.com
爱因斯坦回到桌旁坐了一会儿,又走回窗前。他觉得空落落的。他不想审阅专利,不想和贝索谈话,也不想思考物理。他觉得空落落的,无聊地望着那点飞鸟,那片峰峦。6park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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