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去年那个槐花初开的春日——与她分手后,我便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患上了博爱症。
她说分手是因为我眼里只有自己,从来没有重视过她的感受。我不敢苟同,当初为了追求她,我风餐露宿,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飞到最遥远的克洛希海岸,只为寻求变成人类的方法。我为她烧毁自己攒了十几年珍珠般的羽毛,磨秃了锋利的喙,碾平自己健美的双爪,连我红宝石似的眼睛都被扣了去,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火山的廉价的黑曜岩——然而她是那么美丽,我还是一只鸽子的时候就深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亮闪闪的眼睛,爱上了那流水似的肌肤,还有那抹笑容。抿着嘴、唇边微微勾起,她的灵魂里藏着一个百花齐放的梦幻春天。
我知道我是永远模仿不出那抹来自天堂的笑容的,因为我只是一只鸽子。我僵硬的脸,尽管再怎样用力,双眼瞪的通红,也丝毫不能挪动自己丑陋、一无是处的喙,就连一个哪怕扭曲变形的笑容,也做不出来。
于是为了爱情,我去寻找变成人类的秘法。现在我如愿以偿变成了一个男人,甚至克洛希的众神也被我为爱情的执着所感动,让她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无法自拔的爱上了我。我们也的确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我们沐浴在爱情的阳光下,我冒充作一个来自异国的飞行员,白天的时候,我会在林荫下挥舞着双翅——不,双手,教她优雅的旋转,教她跳只有鸽子通晓的美妙舞蹈。夜幕降临,她像一只小猫卧在我的臂弯中,我便给她讲我在空中与飓风和雷霆搏斗的冒险故事,以及那些我以前只在孤独一人时讲给星星听的情话和对曾经虚无缥缈的爱情的颂歌。
秋去春来,她终于学会了我教的舞蹈,我也终于学会如何在笑容中栽植一片花海。可她却告诉我,分手吧,因为我眼里只有自己。然后她便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着实不能接受这个荒唐的理由,为了她我出卖灵魂给远方的神换这一身皮囊,只为接近她、向她表达我浓烈炽热的爱,如今她却糊弄着我,只留下一个漫不经心编造的借口,便一走了之?我的灵魂开始颤抖,心脏像当时浸在炼狱中涅槃时一般痛苦。我想哭,可她还从来没有教过我哭。“哈哈”,我只得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大声过,新筑的花园被暴雨裹挟着洗劫一空。
自分手那天起,我便患上了博爱症——姑且这么称它,因为症状是我爱上了那天之后我见到的每一个人。刚开始还不很严重,我只是见到一个女人便会冲她微笑,向她展示通往空荡荡的花园的大门,“住进来吧,最好栽一朵牡丹——丁香也可,我有上好的种子,这不必犯愁”。女人们通常报偿给我各式的笑容,眯着眼睛的种下一朵粉红的月季;咧着嘴,露出齿痕的,种下白色牡丹;发出融雪般银铃声响的则植下一大片淡黄的丁香。
渐渐的,花园里开始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生机,我枯黄的面色也开始红润起来。然而病症却开始加重,我开始觉得女人们的笑容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她们是火热而炽烈的深爱着我的。我拆除花园的大门,只为让更多的爱意涌进花海,我在楼宇的天台上举办绵延数月的狂欢派对,只为给每一个我深爱的人教会一支绝不重样的鸽子的舞蹈。五月伊始,派对的人群从天台游行到街道上,每个人都跳着不同的舞,我被拥簇在爱情的狂欢海洋中,鸣唱着洪亮而悦耳的情歌。我们每途径一处,游行的队伍便扩大一分,每个人都被我眼眸中熔岩般的热情所感动。只要我冲着人群微笑,他们便会嗅着浓郁而缤纷的花香沉醉在爱情中无法自拔。
慢慢的,大半个世界的人都参与进这场旷世罕见的宏大游行的队伍中来。狂欢的人们从亚马逊的热带雨林绵延到比佛利山下,从贺兰山顶直至塔里木的沙漠中。我最终决定拆除花园的围栏,而每当植下一枝新的花朵,便会诞生一种新的舞蹈,所以舞也从来不用担心会跳无可跳。现在的我则深爱着游行队伍中的每一个人,爱是人群狂欢的动力,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和空气。这是一场末日前夕的疯狂游行,我只要依然保持微笑,爱人们与我便会沉沦在舞蹈与花海中,像一条河流绵延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天终于来临,我的花园——不,花的世界,花的宇宙已经汇聚了地球上所有的人类——我的每一个爱人。我们的队伍将在这一天征服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角落,克洛希的神秘海岸,这个我曾经为爱重生的地方。它是这个世界爱情洪流的源泉,它是我们灵魂中的朝圣之地,这里将是我与爱人们最终的家与归宿。我们的舰队隔着海边玫瑰色的薄雾远远的看到了克洛希海岸的轮廓,游行的人群开始沸腾,船上的蒸汽轮机也开始奏鸣起胜利的号角,我陶醉在爱情的洪流中笑的从未如此开心。
船渐渐的靠近克洛希,薄雾中的海岸愈加清晰,在岸边的一座山峰上好像矗立着一个人影。一个女人站在山顶上望着我,是她。我咧开嘴,笑的更大声了,“哈哈”,像当初她离开时那样。我的笑惊动了薄雾,玫瑰色悄然消散在空气中,船在人群的舞蹈与我的笑声里呼啸着加快了前进的速度,离海岸越来越近,仿佛要冲进克洛希与之成为一体。爱情凋灭了人群对死亡的恐惧,船上的我们更加欢乐,舞步愈加疯狂,人与人起舞的衣袖间,不停踢踏的皮鞋与甲板间,亲吻蠕动着的嘴唇之间统统擦起了火焰,我们是一支烈火包绕着的舰队,正冲向心中的圣地追寻爱情最终的答案。
船头距离海岸还有仅仅一米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山顶上她的脸颊——她夜明珠似的眼睛正流淌着泪水,这泪水沿着陡峭的山岩汇入大海,她仿佛已在此地矗立千年。她的泪滴在海岸的礁石上迸溅,拍打在我的脸上,跃进我咧着的嘴里。这就是哭泣吗?
船只与爱人们融进克洛希的最后一刹那,我与孤独化为白鸽凋零在繁华而又荒芜的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