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土墙。那种混合着稻草的土墙。结实,沧桑。长在旧时的乡村里。
墙面凹凸,斑驳,沾染着岁月痕迹。在烟火熏燎风吹雨淋日晒之下,原本的土黄容易变成了芋梗的褐色。墙上,常会见一些圆圈、三角形,那是淘气的小孩儿用陶片、竹签画下的印记。有时,会有只鸟站在屋檐上,拉下粪便,而风,恰恰吹过,一两坨鸟粪也沾染了上去。参差的木头,会长于墙缝,上挑几挂红彤彤的辣椒,垂数根黄澄澄的玉米。我不知道土墙会不会哀怨命运的不公,会不会疼痛?它站在乡村中,它不说话,只是睁着双眼,看生老病死,村民奔忙于尘世,繁衍生息。它的沉默与卑谦,一如我隐忍于寒世的乡亲。
我曾看过一块块土砖,从泥土里的涅槃诞生。冬日的水田,接近干涸,乡亲把水牛赶进水田,套上石碾。一圈一圈,石碾把夹杂了捣碎了的稻谷的叶子,螺蛳、蚌的碎壳,揉进水田的泥土里,让叶与泥、坚硬与柔软、细腻与粗糙得到平衡与调和。泥土接受汗水的浸泡,萃取阳光的温暖,终于发酵,成型,变为齐齐整整的土砖坯。泥土转世为砖,这些砖,被一些喝了烧酒的汉子挑到了山坡上、河流边、大树旁,把土砖一块一块地垒上去,成为新房。
再新的土墙,看起来都陈旧。经历岁月,风雨侵蚀,会更显苍老。土墙上出现凹凸,我会幻想它是村口那棵老榆树身上的龟裂的树皮,在层层铁丝缠绕之下,与命运抗争的不屈。被水渍浸泡过土砖,斑驳而光滑,令我想起那粗犷的河床,巨流不惧。偶尔,有蚂蚁从土墙爬过,它们步伐蹒跚,我会想起那在田地里佝偻着身躯的老牛,它们也是如此这般,匍匐于土地,辛勤地劳作、耕种、收获。我曾蹲坐在土屋的门槛上,仔细凝视过每一块土砖。每一块土砖,都能在我的眼中幻化成不同的图案,地图、山川、河流,一个个我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的脸谱,有一些生动,有一些模糊,这像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咀嚼过的生活,一直经历过的人生况味。
这些被土砖围城的房子里,居住着我的长辈、亲戚和老乡。被土砖包围的乡亲,也被生活和命运包围。他们在这土墙与青瓦下,垒床打灶,生火,取暖,吃喝拉撒,遮蔽自己平凡和卑微。他们食五谷杂粮,生儿育女,织五彩斑斓的梦。他们在土墙里,生疴疾病患、做梦,喝酒、骂娘,他们短暂而倔强的一生,就如包围他们的土墙一般,在泥土里翻滚,在风雨里淋晒,最后,终归隐于泥土。
放鸭的周老头的土屋,低矮,土墙单薄,就像他的身躯一般。他驼背,几乎弯着九十度的腰,走路时,手往后翻,如一只鸭子。村里的孩子总喜欢跟在他的后面,学他走路的样子,他不恼,回头看看,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一摇一摆地他回家,或者去池塘、河流、稻田旁的鸭棚。他的土屋墙角长满了荒芜的野草,潮湿的天气,上面青苔斑斑。他一辈子都住在逼仄的土屋里,出生,然后死亡。
我想起了他坐在土屋门前乘凉的情景。坐在竹床上,摇着蒲扇,背如弯镰,一生不吭。他不爱说话,他把所有的苦难埋在心底,就像一块块的土砖一样,将稻叶、碎片含在心里,酿成不惧风雨的坚强。土砖屋里,灯如菊豆,他就这么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孤独、冷清。其时,他的两个孩子在村头,已盖了崭新的瓦房,多次让他居住,可是,他舍不得,也离不开。
多年后我回故乡。村子里的土坯房已经没有了踪影,替代它的是一栋栋别墅、洋房。爷爷的那间土砖房,是村子里最后消失的。不是拆了,是倒了。奶奶说,那天没有下雨,阳光正好,她在外面晾衣服。轰然一声闷响,房子塌了。那弥漫的尘土,雾湿了奶奶的眼睛。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奶奶今年九十有二,那土墙围成的房子,在村子里吐纳呼吸,整整四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