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决定今天击毙一部分俘虏。”史托姆军士第一次走进我们的营帐。“你,还有你——出来一下。”他命令我和莱尔。
我有些紧张,三只由“担心”产生的鸟儿在我胸中扑腾——恐惧、沮丧和坏消息,这三只不怀好意的鸟儿,在心头不祥地转悠,老是在嘲笑我。我随史托姆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当然还有莱尔。我回头看了一眼莱尔,莱尔朝我扮了一个鬼脸。
“你们知道伊夫的一些事吗?”史托姆很平静地看着我们。
“我并不认识他。”我矢口否认。
“但是有人看到你们常在一起,他逃走的前晚一直与你在一起。莱布尼兹•杜德下士,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报告军士长,我不清楚他叫伊夫,我只知道昨晚我与一名俄国俘虏呆了十五分钟,他说我迟早会被榴弹炮炸成稀泥。”
“然后呢?”史托姆军士问。
“然后,他问我要香烟抽。”说完,我认真而无辜地看着史托姆军士。
他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给了他一支烟,叫他抽完可以去死了——”
“没其他了?”
“报告军士长,没有了。”
“好,莱尔。你说你昨晚看见伊夫和莱布尼兹•杜德?”
我转过头狠狠地盯了莱尔一眼,我真想掐死他。
“对,我看见莱布尼兹•杜德了,长官。”
“伊夫呢?”
“当然。伊夫跑了,允许我向您坦白,尊敬的长官,您看到了,今天阳光灿烂,他选了个好日子,这会儿他已经在瑞士边境,他会用他的麂皮靴子买通警卫,当然他还会许诺一些黄金,然后在暖阳的山坡上喝松露酒,若是能来点上好的牛排也不坏……”
“你给我闭嘴!霍特雷夫的农民,你在戏弄我?”
“不,我只是调节一下气氛,不过我得承认,这个令人发疯的世界,伊夫对我们作出了说明和申述,他给其他俘虏带来了慰藉和兴奋。我们活在世上责无旁贷的职务是“反抗”,把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长官,每个人的灵魂都是属于苍生的,由神灵主宰着,我们体质粗鄙,还处在最低下的进化阶段,我们在报复,史无前例的野蛮堕落,淫猥的享受欲望,像面对稀有的美食和美色一般……”
“自以为是的蠢夫,是什么把你迷了心窍引上了歧路?”
“不切实际的思想,执拗的愚痴和可耻的良心。迟早我们都会死,长官,我所关心的不是庸俗的死,而是从卑鄙的深渊中脱身,在自由的死吻下骄傲的逝去。”
我看着霍特雷夫的农民——莱尔先生,感觉自己像一封信被装进了信封,贴上了邮票,盖上了的邮戳,然后长出了翅膀,开始被一种感觉所震撼,并悠悠荡荡,飞上了天空。收信人是恰登呆过的废弃的猪圈——我和莱尔被关进了这里,禁闭三天,时间是下午四点钟。
你一定奇怪,我可以准确地报出时间,因为,阳光正斜斜地落在猪圈的小窗户上,一万片桦树叶子一齐在嘲笑我们,笑得前俯后仰折了腰。
猪圈是比较开阔的那种,禁闭只是在门上加了一具锁,并没有什么粗暴的待遇。在这里可以轻易地集中思想,小窗户外有一股温暖新鲜的空气在透进来,整个春天在微妙、饱满地流露出来,莱尔让我像个诗人。屋内的光线严肃、专注,阴沉地胶着了片刻,就融化在窗外绚丽的光亮中,深沉的阴影与饱和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明亮的天空映衬着雪白的树枝,枝条柔和、分明。
太阳卡在枝梢掉不下来,它的光芒比之前更浓郁更温和。莱尔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躲着阳光,低头轻轻哼着小调,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调皮的升扬的旋律,拖着长长的尾巴,这时夕阳开始落在了长长的云带上,好像将整个林子都点燃了,一丛丛金黄色的树叶,在风中跳跃翻飞,像火,像战火,像炮轰倾泻出的橘色光辉。
“伊夫是我放走的,莱尔,你相信我会这样做吗?”到现在,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我亲手放走伊夫的现实。
莱尔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那张亲切的脸上有一种似乎是抑制着的微笑。
“有一天他会举着枪瞄准你的。”
“我赌他不会。”
“这可说不准。”莱尔有些严肃地看着我,“不过,我不愿意跟你争辩,否则你连取得谅解的梦也做不出来了。”
……
我只是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自由的精神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王,我可以发号司令,做一切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我的占有欲和进攻心所向披靡。
我无法确定,伊夫是否已经成功地逃出了德占区,愿上帝保佑。
第一天,我是在无边的想象中渡过了。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每当星期天或者节庆日,我就会爬上老榆树,透过密密的树丛谛听远处传来的召唤坎特拉山农民去教堂的钟声,我倚靠着大树干,默默地倾听那虔诚的低吟,教堂铜钟的每一记颤音都使我那颗童真无邪的心感受到一些悠远的忧伤,这情绪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一波波地漾过来,淳厚质朴、安静祥和。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是从很久以后的今天包围过去的,这钟声里有亲人和故国、生命与死亡、过去与将来。这就是宗教的魅力,它无所不知,无所不包,让每一颗冷酷的心都会毫不犹豫地颤抖。
晚上刮了一夜的南风,熏得我有些心慌意乱,我竖着耳朵听着屋顶上运输机飞过的呼啸声,久久没有入睡。莱尔一向起得很早,今天却对自己的性子让了步,一直睡到了晌午。我内心有些负疚,脑袋昏沉,神情紧张,斗志不昂,再加上空气中开始有了暧昧的春的气息,平添了一股忧伤。
莱尔说,等禁闭结束,他要再去运河对岸,看看他的姑娘。然后他拿出了香烟来抽,我的头顶上开始烟雾缭绕,他舒展着四肢,伸着懒腰,笑声朗朗。士兵要是没有烟草,是难以想象的,它是我们忠诚的伙伴。恰登给我们带来了热乎乎的油炸土豆饼,他用锡纸包着揣在怀里,还给我们带来了果酱,他总是有办法弄到好吃的。
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他说:“早上巡逻兵发现了一个越狱的俘虏,一枪把他击毙了。”
我张大了嘴,顺手把一块土豆饼塞进了自己的嘴巴,我吃得狼吞虎咽,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么美妙的食物了。我内心很难过,可我得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害了伊夫,他本来可以多活些日子。
“谁想获得新生,必得先准备死亡。”莱尔说出了一句比较有哲理的话。
我细细地品味了一番,发觉这句话带着耶稣殉道的崇高和斯巴达勇士的气概,涌起的感慨和逝去的时光使我心头发紧——不可思议,我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为什么我们要对其他人那么疯狂?”我的问话声音很轻,因为我心头有更准确的答案。
“这不是疯狂,准确地说,是有些人要做一件事,另一些人要做另一件事。”恰登像洞穴人一样蹲在我们身边,我喜欢他的真实。
“我觉得有时候灵魂与肉体并不合二为一,自由更无从谈起。”
“我对自由不感兴趣。”莱尔插了话。
“你呢?”我问恰登。
“我什么都不要。”恰登回答,“除了活着。”
“就这个?”
“是的。”
……
我后来才知道,逃跑的俘虏被杀是军方编出来的谎言。
对我而言,战争有一种幽灵般大雾的感觉,持久和浓重。一切的感觉都缠绕在一起,秩序和混乱交织在一起,正确和错误含糊不清,我丧失了将事物辨识清楚的能力。
伊夫从此成了我生命里的故事,如果我活着,我还要把这事告诉我的孩子。在邪恶之中,你想成为一个好人,像死后重生一样,你认识到了什么才是最有价值的,你爱上了自身和周围的一切,包括你的敌人。
越狱的战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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