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1938重庆故事集(小说)

我们都兴奋起来了。如果光明即将来到,这无比漫长的一夜,也许会成为过去。时间的运行步入正轨,上午、下午和黄昏,每小时、每分钟和每秒钟,慢慢地流逝,我们能够坦然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平安地成长,等待硝烟散尽时以不一样的面貌回到家里团聚。

当作一场特殊的洗礼也未尝不可,在保障生命的前提下,在哪儿不是成长呢。我总在想,当初我和妹妹一起出门的话,早陪着她一起告别这个世界了,此后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我无关。再或者,日本人投掷的炮弹偏离一点点,落在我们家的房顶,我同样会在母亲的哀嚎声中死去。也就是说,生命中充满了偶然因素,失去与获得的机率是对等的,人只要想通透了,对一切都能安之若素。

小情绪却无须压抑得太紧。想见光明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暗夜总令人惶惑无助,知觉清晰会给人更多的安全感。沙狄说:

“希望已经出现,但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我们还需要讲故事来打发时间吗?记住,是时间,而不再仅仅因为长夜漫漫清冷寂寥。”

“我认为还是应该接着讲下去,无视这些微小的变化,直到真正天亮。因为这极有可能只是个假象,就像光明彻底沦陷前的一次回光返照。”

伍道祖的话破坏了所有人的激昂情绪。谁知道呢,他说的不无道理呀。好事将至时,“万一”两个字最叫人沮丧。

“那么又是谁制造出的假象呢?”戴兰问。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说,“我们不必高兴在头里,免得不如所愿时太过失望。不以为意,迎接时的快乐会翻倍的。”

可是不以为意又何来快乐可言?矛盾反复纠缠着我们的言行和想像,这是个无解的困局。还是讲故事吧,即使是最后一个简短的故事,也能暂时平息翻涌的躁动之沉渣。

沙狄试图用一句话讲述一段困境中的负隅顽抗。他略加思考,呈现出的是这样的故事:

大轰炸结束后,他仔细地将爱人遗留下的一枚珍珠耳环包裹好,揣入怀中,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斗中去。

俞小蛮觉得有些意思,只是缺少细节,太过笼统。戴兰则说是个很好的故事,既然限定只能说一句话,当然不能讲究细节。伍道祖说:

“沙狄这回值得诚心赞扬。我认为故事接近完美,什么因素都具备,简直无从挑剔。有背景,有细分画面,有情绪,有剧情发展的最大理由,最后有行动呈现,结局振奋人心。这就叫妙手偶得。”

经他这么一分析,大家真的觉得非常好。沙狄少不了有点得意,笑嘻嘻的。于是,他们都想效仿沙狄,讲一句话的小故事。伍道祖先说,他偷懒,想借沙狄的故事一用:

女孩死于轰炸,男孩奔赴战场。

这简直是速引炮,“砰”的一声,来不及掩耳就爆了。完全摒弃了情节,没有细节,大而化之,站位似乎更高了,但这哪里还是故事呢。我的评价是:狗尾续貂,没有价值可言。戴兰深以为然。

沙狄抚掌而笑。俞小蛮欲言又止,轻轻“嗤”了一声。我等待伍道祖的反击。

“力夫最懂带节奏,”果然,他开口直接怼我了,“不要一个个跟傻子似的,配合他瞎起哄。什么叫狗尾续貂?假如故事由我先讲出来,感觉必然不一样。你那时又会认为,沙狄讲的故事是毫无意义的画蛇添足式的扩展。你讲呗,我会挑刺儿。”

“我不是不能讲,我也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比谁讲得好。作出评价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并不表明善于批评的人是能够做到更好的人。这完全就应该是两回事。出点子的士兵众多,下命令的将军只有一个,他是不是应该杀死那些话多的人?”

“问题是士兵的话起作用吗?”俞小蛮显然想要充当伍道祖的代言人。

“难道不起作用的话全都意味着是废话,连说出来也是错误的?”戴兰反驳道。

“既然是废话,多说有意义吗?”俞小蛮说。

“好多事没意义,我们都在做,”戴兰没打算熄火的意思,“你怎么界定有意义没意义呢?”

忽然间我就懒得再说什么了,浪费口水。

且由他们去说吧,管他说的好与不好,只装作在听就行。这时候,我真觉得放任思维是最让自己开心的一件事。该停止时立即停止,要试着对所有的故事无动于衷,或者说全盘接收不做判断,像安安静静的颜子回那样。他才是合格的听众。

茫茫黑夜中,我似乎看见一只鸟飞过了山顶那层银色微光。有鸟飞翔的地方一定会有风,相信不久会吹向山谷里这片有人聚集的空地。微风拂面不该只是一种假想,而是真切体会,脱离桎梏后重生一般的至高喜悦感。在铁铸而成的一团黑暗中,可以无视恐惧,但是不能战胜无边无际的寂寥。

我不确定在重庆那边是如何的景象,父亲带领着他的部队驻扎在破败的磁器口还是断壁残垣的江边码头,母亲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女人,他们或许不会体验如我们一般的暗夜经历,但那一定是别样的充满惊险无奈的旅程。他们此时也在想念我吗?

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诉我,是的,他们的想念和担忧更加深沉;只是在世道纷乱的当口,他们来不及表述痛苦,像所有奔碌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的人们一样,需要相互帮助,相互激励,众志成城地去战斗。国难是最沉重的大山,必须扳倒它,铲平它。只有那时,才会真正见到光明的未来。

脸颊有一线冰凉,我翕动了一下鼻子,用手轻搌着眼角。时间线如果描绘得太过缓慢,在第几个节点上,父母就已经衰老甚或逝去,也就是不可再见,我当如何自处?决定产生的那一刻,他们就预备放手了吗?这或许是他们仅存的私心了。

老张房间里的烛光点亮了,他咳嗽了几声,随即是黄狗小祖的浅浅哼哧声。几只鸡有可能正在沉睡,有可能也在沉思,至此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有点疑惑,老张难道睡着了吗?小祖呢?我们在外面讲述了那么多的故事,嘻嘻哈哈的不愿克制,并没有打扰到他们吗?

有一种可能,他和我们不在同一个梦境中,如果真的像伍道祖说的那样,大家经历着与真实无关的假想出的生活。那么,由无数个暗夜叠加而成的这个暗夜只是笼罩着我们七个人,老张和他的小黄狗以及鸡群只存在于其中某个夜晚,正常而平静。他不曾走进,故而也无须走出。

所以,类似于我们出游过一截时光后,回来时重逢。我们惊讶得很,可他只是一脸无知茫然。

讲故事的还在继续,我不想认真听什么。

最起劲的是俞小蛮,听说她已经讲到第三个短故事了,似乎对模仿着了迷,有点小兴奋。

“王菊花看了大儿子一眼,想到婚前某个人就觉得心痛,她决定对明崇文坦白交待。”

这是有多损,让明崇文对老婆王菊花的疑惑落在大儿子头上,使悲剧更加成为悲剧。按理说,王菊花看向她三儿子更贴切一些,符合逻辑,也不那么残忍。

“深化矛盾,才能更好地推动剧情发展呐,”俞小蛮沾沾自喜地说,好像她正在主宰着王菊花一家的命运。

“你怎么不说王菊花同时想到了婚前婚后的四个男人!”沙狄戏谑地说,“甚至包括明尚武,多重矛盾出现了,明崇文还能装疯卖傻吗?你在将他往深渊里推。”

戴兰连忙说:

“让我接着编:看着乘放在每个儿子面前的热腾腾的米粥,明崇文紧捏着装过毒药的纸袋,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

“你想让他放过王菊花啊?”沙狄夸张地叫了起来,“我坚决不答应!”

“你算老几!”俞小蛮嗔笑道,“你又不是明崇文,那么痛恨王菊花是几个意思?”

他们好象越闹越开心。倒是伍道祖没吭声,可能顾及我的感受,怕我不高兴。

我可没那么大的兴致去理会他们的胡搞。王菊花不是我的王菊花,明崇文也不是我的明崇文。能让人无限制地发挥想像,说明了他们还有剩余价值存在。最悲哀的是帷幕合拢后,听众立马忘了那些角色演了什么东西。

“你们都饿了吧?”老张望我们这边喊道。

我大声对他说:

“老张,您可以开始准备早饭了。说不饿是假的,耗费这么久。需要我们帮忙就叫一声。”

“不用不用,你们帮不上忙。你们耐心等一会儿,只不能挑食啊,这不比重庆的家里。”

女孩子们都说不饿,根本没有感觉到饿意。她们对王菊花家的后续故事意犹未尽。

空气变得乌蒙蒙的,是渡过最暗的黎明前的一瞬间。山影越来越清晰了,可惜没有了刚才山顶突现白光时的奇异之美。

然后,房屋的轮廓浮现出来。老张房间里的烛光黯淡了一些,团着一小窝昏黄色。那个瘦长的影子晃来晃去,那正是老张。

炊烟升起来了,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是老张在为我们准备早饭,就像在家里时那样,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摸索,照着我们的口味做出饭菜。这里当然不能和家里比,不可能有那么些选择。母亲让我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是怕我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吧。她肯定放心不下。我真也没那么娇气,尽管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苦。

我们彼此之间终于看见各人的表情了。一个个都没有异样,看不出疲惫感,眼睛都炯炯有神。

“啊,太好啦!”蒋和珍大概是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故而高兴得不得了。

“希望再也不要进入黑夜!”沙狄故意说。

“是的,白天我是不会害怕什么的。”

“因为你相信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怕日光,你心底默认总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存在于我们的周围。”

“沙狄,你可以不信,请不要鄙视别人的信奉。迷信又怎样?”戴兰说,“过分理智不也是一类迷信吗?真不能拿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别人。”

“我没有啊,不是鄙视,是劝慰好不好!”

跟日常的清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也是那么灰蒙蒙的,像是雾,又像是浮动的氤氲之气。远处不甚明了,隐约看见是茂密的森林,密密匝匝地立在四周。更远处的高山崖壁间,有一片光秃秃的地方裸露着,似乎连一根草也没有长出。

整个山谷出现在我们面前。像一个不规则的盒子,我们在最底端的平地处落脚。平地周围树高林子密,感觉鸟都飞不进那树林。重重叠叠的树木长势繁茂得惊人,野茫茫上升到了半山腰上,才渐渐稀朗起来,暴露出往上陡立的挺挺绝壁。须得仰视方可见其伟岸,叹其巍峨。

一只黑白的灵动的小鸟飞过,转而消失。但是我看见了,不禁心生喜悦。每只鸟都不可能是单独的存在,必定会出现更多的小鸟,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它似乎在告诉我,这里不是死气沉沉的所在。

有水从密林偏隅的草甸间流出,蜿蜒流淌着,被引到了我们的房屋前的小水潭。水满则溢,流水下至竹林外一涧深潭,听见有水花飞溅之声。是听觉恢复了吗?水流激湍,清澈见底,有小鱼儿在水中飞矢般游曳。真的有小鱼儿,我们沿着窄小的河道寻觅着,看见好几条青灰色的小鱼在水中。有时它静默不动,好像等待着我们去惊扰它。

早饭准备好了。我们坐好,预备着开吃。我问老张,这是让我困扰的一个小小疑问:

“不是有一只公鸡吗?它没有学会打鸣?”

大家都有点发愣,确实不曾听见那只公鸡啼叫打鸣。但可能是换了陌生环境,还不习惯,它忘记了打鸣。老张就是这么解释给我听的。或许吧,这样解释也没问题。我们埋头吃饭,低低私语着。

突然传来一声惊雷。我吓得差点丢掉了筷子。我们扔下碗筷,都跑出了屋子。外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的味道。

戴兰在我们的房子后边捡到一块锈迹斑斑的手表,竟然是带日历的。擦亮看上面显示的时间,时针定格在一点和两点之间,分针断了一半,指向着六时的位置,钞针索性消失了。日历显示是九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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