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日子数到腊月,“父亲”的来电便多了起来。问我今年怎么样?帐摆得平吗?什么时候回家?尤其到腊月底,唠唠叨叨地,见不到我人,电话就不会停。到了年边还见不到就开始要埋怨我,别人都回来了哇。
回家的那几天父亲是最开心的,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消失过,哪怕是烧水,扫地,或是静坐在屋檐的小凳子上。
父亲走的这两年,电话断了线突然就没了。腊月的电话其实比平常多,大都是要钱算帐的,也有老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的,搭个顺便车。但“父亲”的电话一直没有出现在显示屏上。父亲走的时候,电话没带走,还在家里,母亲不识字,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挨号码薄拔打,挨个问是哪个的。母亲不拔,“父亲”就不会出现。
从此,没有“父亲”的腊月,即便外面阳光灿烂,我的心里也总是阴沉沉的,满肚子的话闷在茶杯里,裹在烟圈外,手喜欢摆动,似乎顺手一拧,空气便挤出一连串的水滴。
父亲十岁时,参加新四军的爷爷遭人谋害,尸首葬落他乡。小脚奶奶无奈之下,将他送到江南毛坦一大户人家做长工。年幼的父亲帮人放牛,砍柴,做杂事,也偷偷的站在私熟学堂听老先生讲课,用树枝在地上学写字,在心里默记拔打算盘。解放那年回到家中,才十六岁的父亲凭着自己的努力竟然成了地方有文化的人。政府让他参加工作,年纪轻轻就入了党,经历过土地改革、普济圩农场荒滩改田的大开发。
这些都是我在童年时光时,听叔叔他们聊天的时候记住的。
我出生时父母已经从开发的农场回到程家墩了。我有记忆已经是七十年代还是在生产队,过“大集体”生活的事了。那时,父亲是党员也是队长,家里能看到一些“红头”文件,“内部”参考,和小伙伴吹牛时便有了资本。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的形象就高大起来,觉得父亲了不起,甚至是无所不能。
那时,要吃要穿的找母亲,要零花钱的找父亲。这种习惯到成家后外出,心里有了疙瘩仍旧要找父亲求解。
日子很快,快得我从父亲一转眼又做了爷爷。
在他乡,到了腊月心里便想到家,就开始数日子,一数就数到二十八。已经闻到老家新年浓浓的气息了,但我还在上海,回家的脚步依然凌乱跚跚。
我的生物钟被打乱,早晨四点多,我的思绪就开始在黑黑的夜空中东撞西撞,冰冷的风安抚不平烦躁的心情。我在苦涩的茶水和浓浓的烟圈中,等待黎明的曙光。
七点多我便出了门上了高速,雨携着风使劲地拍打着挡风玻璃,云层似乎就在我的头顶,沉重而又压抑。向西是回家的路,每次行驶在这条高速上我的心情都是喜悦的,今天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还不确定什么时候沿着这条道继续到老家,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住归乡的脚步。在千灯道口下来,去淀山湖,那边还有最后一笔待收的工程款。
也不是最后一笔,昨天去金山同样如此,几十万的工资款只答应付十万。董事长被有关部门连叫两天去,调查、质询。两天后,我们坐到了一起,公司的办公室宽敞、大气,有点文化人的派头。平日里扬威扬武,走路用眼角瞄人的大老板,坐在我们的对面,此刻像个乡下来城里要饭的老头,一个劲地搜索着最好听的话语来奉承我们,恨不得我们彼此换个位置。
年,到了底便成了有些人的坎。
从淀山湖到锦溪,路上的车子稀稀疏疏。雨没停,风也没休息。到建筑公司的时候快十一点了,办公室里老总员工都在。喝茶的,聊天的,烟雾缭绕中,悠闲自得。
贾总知道我会来的,对于我双手递上的烟没有兴趣,对于我随后一大串地解释也没有兴趣,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
四点多,他仍旧没有改口,坚持他付一半的真理,要钱的没有真理。
妻子的电话一直在催,一直在撞击着我的心底。如果父亲在世,我还可以和他聊聊,但现在不能,想想还是一声叹息,无奈之中跟着贾总去了财务室。
回家已是傍晚时分,没有夕阳的黄昏,天黑得早,所有的心思被夜幕笼罩得严严实实。慌慌张张将摆放在客厅里已有几天的行李,一一拎上车。女儿说她不回家了,餐饮业年底很忙,还有她自己更多的压力,作为父亲的我理解,她也是成年人,有她自己的思路,我只望她不要再让我担心。而在她一旁的妻子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再走,反正晚了。
还用得上吃吗?我的腹中早已撑得快要胀裂了。
小区的路上,空荡荡的,惨白的路灯下,冬雨也变得透明。车头的大灯射向远方,面对茫茫,我没有迟疑,路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