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有一段我很欣赏关于独处妙处的独白——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所以,倘若那一夜问朱自清先生独处的况味,那一定是妙不可言的。荷塘的美、月色的朦胧与黑夜天然的私密性,加之最重要的要素——“只有我一个人”,共同为朱自清先生的独处营造出了一方绝佳的空间。没有人,就没有目光,没有牵绊,所以生活中那所有必要或者不必要的负累全部可以放下;只有美,所以你只消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就好。
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比较倾心的一种独处的方式,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被过多的人事纷扰纠缠累了,或者对某种角色扮演得久而生倦的时候,我们往往都会希望有那么片刻的独处。
独处的地方最好是个如荷香月色般的所在,风景自然要宜人,但最重要的是希望那里最好能人迹不至。我想,倘若当年在康桥的徐志摩身边拥挤了一堆叫嚷着的、拍照留念的游客,他是绝对写不出“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这样灵动的诗句的。找到这样的地方,然后就可以跟朱自清先生当年一样,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把所有“一定要”都放下,只做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不用去扮演任何角色,只要在宜人的美景中消受就好,舒缓焦躁不安的情绪。
当然这样的地点也可以是安静的咖啡厅的一隅,放着有调调的音乐,然后你就一杯咖啡、一本书地度过一个下午;或者是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那应该是个阳光可以晒到背上却晒不到书上的地方,当然去读书馆自然要看书,不然岂不成了附庸风雅、自讨没趣;或者就在家也好,阳光可以有,音乐可以有,书可以有,独处当然也可以有,此种独处,俗称“宅”。
但于我而言,与朱自清先生不同的是,我是不希望这样独处发生在晚上的。因为黑夜的独处,往往少了些主动泰然与从容,而多了几丝孤寂的意味。从古至今,每逢夜幕降临,望月怀远,总难免生出“此时相望不相闻”的失落。为什么这样的失落往往跟夜晚相伴?其实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回顾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老生活方式,每当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就仿佛收到了归家的信号。于是,人们开始收起农具,回家。回家,因为那即将到来的夜晚,家的温情是会洗去一天的疲惫,是会安慰一天的委屈,是会消解一天的不快的。可是,倘若连家的温情都不足以让我们尽情消受的话?那这夜的独处的背后,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吧!其实消受着无边的荷香月色的朱自清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仔细品,你可以感受到那其中无奈的调调,消受一会儿,也总归是要回去的。
所以,独处,倘若只是暂时逃避,恐怕妙味就要打折扣,但若是一种主动的、有意味地经营,则会让生活里多出一束光来。正如我的豁口微光,书写的时候,我喜欢独处,因为书写是我思考的一种方式,我需要安静。阅读、练字、运动的时候亦然,独处都必不可少。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独处带给我的自由,就意义非凡了,它会让我更沉静,更喜欢那个还保持着新鲜的、向上的,追求着美与善的生命状态的自己。
当然,我上述讨论的独处都是主动的(逃避也可以说是一种主动选择把),还有些妙处可言。但那独处倘若是被动的,一般就不太好受了。一群人开心热闹,独独故意冷落某一个,原本心向往之却不得不独处于热闹之外,想必若非心里极其强大,都会失落乃至愤然吧!这是独处中最不招人待见的一种。可倘若放下怨怼想想,那热闹到底值不值得向往,这独处是否真的全无妙处,似乎也会别有一番天地。这世间的事,往往都取决于你怎么去想它。
还有一种被动的独处,就是生命中那许许多多不得不承受的别离,不论是独在异乡青灯孤馆夜无眠,还是天人两隔耿耿星河欲曙天,这样的独处,恐怕更多的况味就是难以排遣的孤寂与思念。这也是独处的一层况味。但这况味虽让人心酸,但不知为何,我总会想起史铁生在《合欢树》中写下的句子:“悲伤也成享受。”我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也会想,老人当年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写下那些回忆文字的呢?恐怕也是,悲伤也成享受吧!至少,我们的生命中,还有人可以让我们思念、想念,还有回忆可以让我们想着想着笑了、然后想着想着又哭了,这不也是一种美好吗?
一直特别喜欢普希金的这句诗——
我的悲伤,闪着亮光
对,说的就是这种独处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