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白雲遠去的地方
--------記我的父親
父親走了已經九年!九年了。我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什麼。因爲他走的時候,我曾驚异自己竟沒有眼淚。隨着時光流逝,一種感覺才慢慢的清晰起來:那就是生命中某個最重要的部分被挖走了。沒有了,永遠沒有了。一種永遠的饑餓,和胸悶的感覺。
我時常會想起父親,卻沒能寫下過什麼;有时很想寫他,卻又遲遲不敢下筆。心裏就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結呢?今夜,當我燃起一支中華烟,戒烟前的最後N支烟,忽然想跟他說:爸爸,我要戒烟了。而他仿佛就在燈影依稀處向我含笑點頭。這時遠去的記憶都穿過光隧道紛至沓來,来圍繞我,一片片都帶着父親的音容笑貌,在寧靜的午後裏,蝶一般的飛舞往還。
父親,中等偏瘦身材,書生風度,清秀的臉上架着一副很深度數的眼鏡。1919年,就是五四運動那年的秋天,他出生于安徽桐城郊外的龍眠山下。抗戰前一年,未滿十七歲的他以安徽全省會考第一名的成績被保送當時的北洋大學(現天津大學)就讀電機工程專業。抗日戰爭爆發,隨校南遷桂林,進入舆北大,北師大等校合井的西北聯合大學。抗戰勝利以後,父親到上海海運局工作,參與并主持海岸電臺的船舶雷逹通讯工作。人民解放軍進入大上海的炮火中,他率領員工不顧安危成功的保護了電臺設施。一介書生,被授予“護臺英雄”的獎章。然後在那裏繼續工作直至文革開始……
在他生命的履歷之外,曾經有一位白髮蒼蒼的佛教徒對我說,“你父親是一個聖人”。可是當年十來歲的我根本不明白這樣的話。今天的我,也許可以理解這位老者了。不過,在我的心目中,與其說父親是一位普通的聖人,我更願意說他是一個特殊的凡人……
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每一個時代的人都可以有那個時代特殊的美。
而父親無疑具有他那個時代的特殊之美。他告訴我們說:“横批:學工程如同入地獄;右聯:我不入地獄;左聯:誰入地獄?”這是當年他就學的工學院大門上所懸挂的對莘莘學子的警戒。十八歲的他就是抱着這樣的情懷和科學救國的理想,走入了這扇人生的大鬥。父親回憶說,當年在教室裏自修到深夜,聽見篤篤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抬頭瞥見李四光教授巡查教室。他看到祇剩父亲一个人在教室里裏用功,就在門口點點頭又微笑着離開了。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裏,一代知識分子精英除了緊張的學習工作外,他們間還流行着這樣的笑話:學理工的同學們打趣西南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裏,一代知識分子精英除了緊張的學工作外文學院的聞一多教授:“一多一多,一個月(掙)三百多。除了哼哼,還剩什麼?”在那戰火紛飛的年代裏,一代知識分子精英除了緊張的學工作外的民主氣氛以及工科學生對文科名教授開的玩笑,讓當時因文化大革命而無法入學的我實在神往不已。
而我生命中對文學的熱愛以及後來人生道路的延伸卻要大大歸因于學工的父親。我的少年時代,正逢“文革”,是個缺書的時代。可是每當父親周末从電臺回来(他因爲工作祇能每個周末回家),他就在家裏吟咏詩歌。從古詩“上邪,吾欲與君絕……”到毛澤東的“大雨落幽雁,白浪滔天……”,從拜倫的“哀希臘歌”到戴望舒的“雨巷”,他的腦子裏装着吟不完的詩篇。而且他吟诗,是搖頭晃腦的那一种,很是過瘾。尤其是他那種古詩吟唱法,現在可能已經失傳了吧。當父親以桐城口音一字不錯的把《長恨歌》或者《琵琶行》吟唱出來的時候,我們(我和弟弟)就會調皮的驅他說背錯了。而我们的内心卻充滿了驚訝和自豪啊!久而久之,正值記憶力充沛年華的我們也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記住了很多詩歌。那些美麗的詩句和意境,曾經在我們荒蕪的青春怎樣的閃耀啊!那是至今,也是永遠的,父親在我們的生命中點起的一盞盞燈。
此外,學工科的父親還會唱歌。至今還記得他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那是一個春天的周末,窗外是微風輕雲。父親就輕輕哼起了:“天上飄着些兒微雲。地上吹着些兒微風,呵,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恰好這時母親來了,她聽見了就上去揪父親的耳朵:“哼,還在想她啊,不是好東西!”父親就訕訕的笑。現在想起來,那時一種多麽可愛和人性的笑容!可是過一會兒,就聽見他們倆一起唱起了另一首美麗的英語歌:when we were young,you told me you love me,in a beautiful morning in May!呵,我幸福的父母親。
周末的日子,是我和弟弟最期待和最快樂的日子。不是因爲有星期天,而是父親要回來啦。尤其是夏天,與其說我們等的是父親還不如說是他爲我們帶來的蟋蟀。每一次風塵僕僕的从郊外的電臺回家,他肩上装着重要公文的挎包拿下来後,首先取出的總是好幾個十來個公分的竹筒子。鳥拉,我倆一聲歡呼,就带着竹筒子奔開去了;那裏邊有父親和他的同事們爲我們捉來的可以玩鬥得蟋蟀!以後,我們慢慢的長大了,知道了父親的工作是負責我國東南沿海船舶的導航通訊安全,可是身負要責而緊忙的他卻從來沒有忘記小兒女們的期待。幾十年已經過去了,我的心裏還會泛起那時的深深的快樂。
父親還有說不完的笑話和幽默。除了我們長大後在書中看到一些文人逸事諸如形容蘇東坡之妹的“去年一顆相思泪,至今未曾到腮邊”之類,他還有很多獨家的收藏。有一次教完我們數學,大家有些累了。他就開始說了:從前有個老師,閑來無聊,寫了首詩譲學生對。他的詩是:老天下雪不下水,下下雪來變成水;老天何必多此舉,不如直接就下水。學生就寫了匿名信回他:先生吃飯不吃屎,吃下飯來變成屎;先生何必多此舉,不如直接就吃屎。一家人笑的前仰後翻的,我們的學習疲倦也一掃而空。還有一首形容歪脖子的樓梯式打油詩至今我還記得:
側,
吹笛,
聴隔壁。
總想不通。
時時怕倒屋,
打耳光不用提,
兩眼流淚一行出。
父親一邊說,我和姐弟們就一邊復述一邊模仿上述的動作,然後哈哈的笑。
家中沒有人怕父親。我們常常直呼其名。還記得爺爺在世時的老式來信,開頭總是“正兒 媳”雲雲。我和弟弟居然可以笑着喊父親:“正兒,快來啊。他就說,哎呀,不可以。但是他的臉上居然是帶着笑容的。在他做了爺爺以後來比利時探親,他的孫女可以在相处不几天以後就藏起了他的帽子!而這個孫女,我的女兒,可以永遠以她的名字而自豪:吳歌。這是她博學的爺爺取之于唐詩而起的。我曾聽到她問別人,嘿,你知“子夜吳歌”嗎?
父親愛喝緑茶。那時的上海的茶葉店是很有韵味的:店堂裏幾張紅木桌椅,牆上一般懸挂着幾幅清雅的字畫。空氣中总散漫着茶葉的清香。二字“旗槍”,有時是一兩“碧羅春”或“龍井”,放入老式的油皮紙袋称好了包裝起來,由穿着中式連襟衣服的店小二交到父親的手裏。有時呷了一口新茶,笑盈盈的父親就哼聞一多了:“記得我的糧食是一杯苦茶……”
除了文學和茶葉,父親還酷愛旅游。有一次他從北戴河療養回來,帶回了許多自己寫的白話詩。我記得這樣的句子:“我躺在大海的搖籃裏,雲是母親的衣衫……”。在盧森堡大峽谷旁公路上行駛的大巴士裏,我聽見他和母親兴奋的講解李白的名句:五岳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可就是這樣浪漫情懷的他,在歐洲美麗的酒吧前卻步了。如同大部分中國來探親的父母一樣,他也不要兒子多花錢。呵,孝順與慈愛,中華文化沉重的美麗,但願能在全球化的今天穿越荏苒的光陰!
卡爾·馬克思說過一句很實在的話:人所具有的我無不具有。但是有幾個人具有這樣的力量說自己呢。父親就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凡人。我曾問他,爸爸啊,你有什麼缺點嗎?他說有啊,有點貪呢。我就問,你怎麼貪呢?他就說起了以後不止一遍說的他兒時藏銀圓的故事。那時爺爺是個地主,奶奶給父親銀圓玩。父親每拿了一個就往身後藏,對奶奶說,我還要。直到奶奶再也給不出了爲止……
有一次,他搖頭晃腦的背誦了這樣一首詩:“我愛桃也愛李,我愛梅也愛菊花,如今我又愛上了玫瑰,我于心有何懼怕?”呵呵,那是在風聲鶴唳的文化大革命中啊。後來他告訴目瞪口呆的我,那是郭沫若的詩。而我,他當時十來歲的兒子,從此沒有忘記過這首詩。在充滿困惑的人生歲月裏,這個記憶帶給我的是陽光般的誠實和勇氣。我自然也記得,很多年以後,古稀之年的父親去歐洲看望在那裏留學的我。從阿姆斯特丹旅游回來,他居然沒有忘了買一本雜志帶給我尚未出過國的舅舅,那是一本當時在國内難以看到的“花花公子”類的雜志!當我記下這些時,父親啊,“我于心有何懼怕”?
父親超人的博學強記是在他的親友同事中有口皆碑的。文革結束後恢復高考的日子裏,我們家姐弟仨,分別考醫科,理工科和文科。從外語到中文,從數學到地理,所有的問題和課程都由父親來回答和輔導。他一點都沒有捉襟見肘的感覺。以至到現在,常常會有問題就想起要問他。可是突然意識到他已經走了,帶着他那浩瀚如海的知識永遠的走了。于是就想起了他每個星期天中午從福州路逛書店回來,總有一衹手藏在身後,那個身後的包袋裏一定有幾本剛買的書。那是爲了躲過正在忙家務的母親的視綫,以免責怪他花錢太多。呵呵,我的父親!
博學,儒雅,幽默,溫暖,真率,還有什麼?還需要什麼呢,嚴厲嗎?不。的確要記下的是,父親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他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嚴父,取之以代的是他的慈愛。直到婚後的我们,還不止一次地從退了休的父親手中接過他親手热好的牛奶和早點。有一次,父親在門背後站了一會兒不出來,被我們發現了他居然在偷偷地吃一個白煮蛋!在我们的奇怪裏他終于坦白了:原來那天是他的生日!就是這樣,不告訴我們,也不責怪我們,默默的慶祝自己的生命年輪。他就是這樣一個慈祥的父親。
其實,父親的智慧和人格是不露鋒芒的,也是深不可測的。當我就要長大成人,去下鄉獨自生活的年頭裏,他跟我講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講超光速的結果與第四維的可能性,講莊子休妻的傳說……還有一些記憶,一些童年事例,永遠印在我的天空裏,使我回味不已。
那是一個月夜,北海。父親帶我登上白塔,一輪大大的圓月,把銀色的光瀉下,在我們經過的亭子裏,有一對熱戀的男女。少年的我好奇的一直回頭望了好久,後來轉過頭來時,父親正微笑的看着我……
在北京的一家餐館裏,幾乎不喝酒的父親給我,一個九歲的兒子,斟上了大半杯啤酒,在他第一次帶我旅行的一個晚上……現在的我才會想到:父親怎麼會想到让那麽小的兒子去喝酒呢?
父親是個不抽煙的人。在文革期間,香煙是控制發票的。每次我從下鄉的地方回城,父親就把那些留存下來的烟票全都給了我,有時還爲我買好了大前門的好烟。父親,我想問你,你爲什麼從來沒有阻止過我抽煙呢?
其實,我想現在我的心中是有答案的。但我不想說。我衹說,爸爸,我戒煙了。我衹能遙望白雲遠去的地方。
父親走了九年了。他走的時候,我竟沒有流下眼泪。因爲時光的洗濯,感覺才得以清晰起來:那就是我生命中某個最重要的部分,被帶走了。一種永遠的饑餓,和胸悶……。九年了,我等待的也許就是今夜,讓我終于能够一氣寫下這些文字;讓我的心,感到些许釋然。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將走遠;但是每一種的走法都不同:父親,你的步子很從容,很優雅……
此刻,你常吟咏的另一首詩在我耳邊響起:
海天空闊九高深,
飛下鬆蔭聽古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
白雲與爾共無心。
父親,願你歸如白雲。
2004年8月
注:1992年9月至1994年9月兩年,父親和母親蘇遲赴美國達拉斯和休士頓探望我的姐姐和弟弟及其家人。
后记:此文曾于十九年前载于美国达拉斯华人报副刊。近日翻出并转发于此。文章,应该如酒一般,越陈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