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04
初唐诗坛概况
1
公元655年,武媚娘成了唐高宗李治的第二任皇后。
夫妻两个齐心协力,先后将褚遂良、长孙无忌、于志宁等反对派主力人员贬出京师,彻底改变了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皇权不振的局面,真正实现君主集权。李治有风疾,发作的时候头晕目眩,自然无法处理国家大事,于是便将政事交托于妻子兼盟友武则天。
武则天的野心在这一刻被瞬间点燃,她也在这过程当中显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政治才干,并逐渐引起了皇帝丈夫的警惕,甚至一度想要废后。不曾想武则天“道高一尺”,在这场帝后的角逐中不仅谋取了垂帘听政的特权,到675年李治风疾严重时,他甚至有了禅位给皇后的打算。
以宰相郝处俊为首的一帮大臣听闻皇帝的大胆设想,吓都吓死了,各种劝谏才打消了李治的想法。可对于野心勃勃的武则天来说,这样的结果无疑是糟心的。她于是以修书的名义召集了大批寒门学士,并密令这批学士参与朝廷奏议,以培养自己的势力和分割宰相的权力,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北门学士”。武周时期的第一诗人宋之问曾经想当“北门学士”,但因为口臭被武则天拒之门外,成为他的平生之耻。
2
这一边皇后夺权如火如荼,另一边富强起来的大唐王朝渐渐平定了由突厥、吐谷浑、高丽等带来的边境之扰。安定的环境带来了经济的长足发展,到唐太宗李世民统治后期,甚至达到了他期望的外户不闭、商旅野宿之安定繁荣局面。
在文学领域,虽则依然是宫廷诗的天下,但也渐渐诞生了一股意欲脱离宫廷诗范畴的新势力。
在这之前,盛行于大唐诗坛的是上官婉儿祖父上官仪特属的“上官体”。上官仪的诗风精妙雅致,主要功能就是优雅体面的歌功颂美,完全摈弃了传统诗教的道德语调。为了能在时时上演的现场创作竞赛中掌控主动权,上官仪还根据自己的心得,归纳六朝以来的对仗方法,形成了“六对”“八对”之说。
《早春桂林殿应诏》
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
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
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
花蝶来未已,山光暖将夕。
从上诗中不难看出,上官仪擅长精致、细腻的景物描写,可能是过分沉溺于堆词砌句,便无法兼顾情感的融入。因而这一类诗作就好似那些精致的塑料花,美则美矣却了无生气。闻一多先生说它们是“没筋骨、没心肝”的,只不过相比简文帝时期的宫体诗外表更乖巧、更酥软罢了。
“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竟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循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这是杨炯在《王勃集序》中对于这一类文体的严正批评。虽然说上官仪也能写出“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之类的清健诗句,但他们的大部分诗歌作品确实已失诗之本体,更不用提历来为文士们所看重的讽喻政教之功了。
3
腐朽的尽头便是生机。
仔细剖陈,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宫廷诗派实际上是权贵们所构筑的阶层藩篱。他们用形而上的所谓的格律、平仄、对仗的外延,歌功颂德的内质来筛选相同的意志和情感,从而得以不露声色间完成政治共同体的构建。说白了,这便是上位者摸索出来的政治游戏,权贵们在里面自成一体,但对于地位低下的寒门学子而言,则是结界一般的残酷存在了。
苟延馋喘的宫廷诗腐朽而又顽固,诗歌需要新的方向,“不讲武德”的年轻人们便扛起了革新的大旗。成长于初唐盛世的新一代诗人,同这个年轻的王朝一样生机勃勃。他们不拘一格,生来就有大唐人独有的恢弘气度。后人将这次文学革新的扛大旗者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及杨炯称为“初唐四杰”。但严格来说,这场诗风革新的参与者并不止于初唐四杰,陈子昂、刘希夷等也都是他们的革命战友。
这是一场没有口号也没有计划的文学革命,甚至可以将他们看作诗歌历史行进途中的一次意外。
当然,每一场改革的本质都是复杂而深邃的。关于7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一场诗坛革新,我们无法简要概括为以某一种风格去颠覆另一种风格。在我看来,更多意义上则是他们对于诗歌自由的多方探索。
天才王勃试图继承叔祖的遗风,将诗歌写得更加质朴、浑融;卢照邻则将更多的情感融入到宫廷诗式中,就如闻一多先生所说“他一手挽住了衰老的颓废,教给它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骆宾王干脆反向行之,他兴致勃勃、以更加繁复的修饰和用典来寻求宫廷诗的涅槃;陈子昂最旗帜鲜明,他高举复古的大旗,只不过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依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还有那个枉死的刘希夷,他满腔热忱、痴心绝对,却被舅舅宋之问用土囊压死。
当然不管刘希夷因诗而死于非命的传闻真实与否,王勃、刘希夷、卢照邻以及骆宾王的悲剧下场却仿似一种谶纬,残忍地预示着这一场革新的自作多情和不合时宜。
4
关于陈子昂和四杰,我们将在下一个篇章中详谈,这里就简单说说刘希夷。
刘希夷是高宗上元二年的进士,少有才名,善弹琵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代表作有《从军行》《春日行歌》《春女行》《捣衣篇》《洛川怀古》《代悲白头翁》等。
闻一多说刘希夷的诗歌是越过齐梁,直接向汉晋人借贷灵感,此说确实精妙。他将这种复古的情感深埋于宫廷诗柔软缠绵的腔调里,在同时代人当中也算独树一帜。且他的诗作里往往还蕴含着一种宿命般的愁绪,哀怨的辞章无意间流露出宇宙的终极意识,也便呈现了一种别样的深邃。“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变成哲人了”,这便是刘希夷诗作的独特魅力。
《公子行》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妙,青云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来飞去公子傍。
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裴回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荣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这首诗描写的是公子与艺妓的春日恋情。从诗歌的写作技艺上来说,它对仗工丽,上下蝉联。在对叠韵的运用上尤尤特色,形成一种特殊的顿挫,又造成重复中求变化和一气贯注的韵调,使得全诗形成了一种明珠走盘的音情。这样的诗歌形式在后世白居易的多首作品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从情感上来说,刘希夷大胆地表达了“同生共死”的不羁之愿,相对于公子和艺妓的身份来说,这样的情感表达无疑是癫狂的。但更为奇特的是,刘希夷在这场柔情似水、如锦花水月般的美好恋情里,依然有着冷静自持的彻悟。
“古来荣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正因为贪恋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美好,所以期盼“百年同谢西山日”。只不过无论是戏里还是戏外的我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美好的童话而已。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刘希夷刺破世情之后的深刻反讽。他将这世上的不堪披上了最美丽的外衣,以便能更加淋漓而彻底的暴露它的丑陋。
5
《代悲白头翁》是他的夺命诗,据说当时刘希夷作好此诗还未向外公布,舅舅宋之问要他割爱,遭到拒绝后居然让仆人将外甥活活闷死在馆舍里。
《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是不是读出了哲学诗的况味?
后世点评此诗一唱三叹,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虽然情调伤感,但并不颓废,风格清丽婉转、曲尽其妙。刘希夷有一双慧眼,他不到而立之年,思想却有着踯躇老翁一般的苍凉之气,大概是看透了生命的悲凉,所以他的文章里皆是冷眼旁观的清醒和疏离。
6
这几位诗人当中除了杨炯稳坐宫廷诗人宝座,其他几位的结局都比较悲惨。王勃在去看望父亲的途中溺水惊悸而死,年仅27岁;卢照邻身染风疾,不堪忍受病痛折磨自沉颖水而死;骆宾王跟随英国公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兵败后身首异处;陈子昂更冤,他在家居丧期间,被权臣武三思罗织罪名迫害,冤死狱中。
这一场革新随着参与者的离场而渐渐消迹,但历史总会给予公正的回响。这几个敢于突破自我的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将“江左余风”撕开了一道裂口,给歌行芟除了芜秽,开出一条坦途来。闻一多先生说“若没有卢、骆,哪会有刘张,哪会有《长恨歌》,《琵琶行》,《连昌宫词》和《秦妇吟》,甚至于李、杜、高、岑呢?”
人生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自我救赎,最终你得到的就是你付出的。在这场意义不明的改革里,他们选择了以身殉道,从某种角度而言,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数十年后,杜甫以诗为祭,有句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当是最中肯的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