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已经是北国地地道道的秋天了。回望我的家乡邵寨塬,一个位于陇东地区的小镇子,这时候啊,太阳出来得比较迟,直到十点过后才会感受到温暖的光线。一大早起来,肯定能看到雾。白色的雾像是无根浪子,飘飘然,在大地上游荡开去。其形如烟,其质是雾,邵寨塬上人们叫它烟雾(雾,读“wen”,轻声。)大约从黎明时分开始,从大山沟的哪个犄角旮旯酝酿,生发,汇聚,扩大(大有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意味),逐渐往上升腾,然后一路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地漫过田野和村庄。烟雾蒸腾,缓缓移动,煞是美妙,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如果你站在塬边,即使再怎么睁大双眼,对面塬上的一切都隐藏在这白色的的梦里。陕北民歌有言,“咱们见个面面容易,拉个话话难”,对于处在黄土高原边缘上的我们来说,烟雾好像拉近了塬这边跟塬那边天堑般的距离,仿佛只要一伸手,借助它,就能触碰到彼岸。小时候,我经常想,要是真能腾云驾雾就好了,不必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至少八仙那样,临空虚渡,来去随风,悠悠然,行走天下。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尽管父亲没有告诉我“道理”,一任我托着腮帮子在窗前思索。
烟雾过后,万物皆蒙上了一层轻纱。落在裸露着的田地上,土块的颜色由浅变深,仿佛听到了它们内心在欢喜雀跃;落在蟋蟀、地龙的家门口,草叶与蜘蛛网上,挂满了细小的露珠,亮晶晶的,好一架精美的饰品。当太阳终于跃出地平线,光线穿透朝霞,一颗颗小小的露珠便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世界来,分外喜人。终于在某一刻,怦然坠落,摔出万道金光。
麦苗大约有三四寸来高了,放眼望去,一行一行,排列得很整齐,可以比得上接受检阅的部队了。烟雾于它们而言,像是妈妈温柔宽大的手掌,像是早上刚醒舍不得离开的被窝,又像是36度沐浴的水温,那么柔顺,那么温暖,那么呵护。每一阵风过,它们都点头示意,调皮可爱中使人感到真诚可靠。“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初秋的麦苗一点儿也不差。它们将度过秋风秋雨又天高气爽的秋天,大雪如盖又晴朗如初的冬天,春寒料峭又百花盛开的春天,然后在火烧一般又大雨倾盆的夏天,结成粒粒饱满的果实,堆积辉煌灿烂的笑脸。
田地里的菜蔬有的已经收割完毕,有的还“待字闺中”,有的已显枯黄和落寞,有的仍充满绿意和生机。烟雾的到来,既是遮羞布,又是及时雨——破败与兴旺同住,萧索和繁荣共生。辣椒开启蒸发模式,自主抽干了叶子里的水分,慢慢变得干瘪。叶片齐刷刷地向枝干靠拢,全都耷拉着脑袋,逐渐露出油尽灯枯的态势来。所幸它留下了宝贵的遗产——红红的辣椒们风华正茂,光彩照人,个个都是今生今世殷切的盼望。它们经过拣选,晾晒,然后用线串起来,挂在门房的两肋,像是春联,彰显主人的勤劳和对于丰收的喜悦。
这时候啊,阔叶林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每天起来路上都是枯叶,真是“夜来风雨声,‘叶’落知多少”啊。烟雾轻轻走过,荡涤了它们身上的尘埃,显露出原本的面目来,同时也改变了它们的性格。现在踩上去,松软且厚实,不再像刚坠入凡尘那样,咯吱咯吱,发出抗议的声响。现在它们温吞、淳朴而内敛,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君子以厚德载物”吧。有核桃树宽大的叶子,有洋槐树细小的叶子,还有苹果树不大不小的叶子,等完全干了以后,把这些树叶扫起来,可以烧炕的。树叶是永远扫不完的,因为它总在掉落,虽说总有一天树上的叶子会全部掉落,但此处扫完了还有彼处。只要你想扫,就永远扫不完!瞧瞧,农村人认准的道理就是这么质朴,这么硬气。天冷了,人们开始预备柴火,用来取暖和做饭。有的人家屋子前面柴垛如小山,这可是勤劳、温暖、安宁的象征啊,真是让人羡慕。人们的生活节奏开始明显放缓下来,经过一个匆忙的夏收和秋收,看着粮满仓满,心里头那个踏实啊,早就偷着乐呵了吧。母亲开始为孩子准备过冬的衣装了,棉衣、棉裤、棉鞋,可能还有筒袖、手套、棉帽子。把去年的衣物拆洗一下,装上今年新出的棉花,或者买布料做新的。这可是个技术活儿,现在年轻的妇人都不会做的,需要到年长一辈的那里去取经,听说要经过前后七道工序,极其考验耐心和细心的。
这时候啊,太阳的威力消失得很早,大约下午四点后,我们就可以直视它,透过面庞探究它蕴藏内心深处的力量。烟雾来得早,去得轻。来的时候没人发现,去的时候不知不觉。秋草葳蕤,草叶狭长。这时候菊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淡紫色的,一弯就是一瓣,怪不得人们给它起了个雅号,叫做“瘦菊”。“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些脍炙人品的诗句说明了人们对它的偏好和喜爱。乘着这短暂的日光,把陈年的被褥拿出来晒上一晒,接受阳光的洗礼,杀毒除菌,也就顺便粘上了菊花的香气和风骨。孩子们还和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大雁还和去年一样排队南归,我们走过的路他们又在走,昨日种种仍然在眼前浮现,不过总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
2020年9月30日17点31分初稿,丢失后19点53分再次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