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金陵春深
我生于江宁织造府的朱门绣户,乳名“霑”。祖父曹寅是康熙帝的宠臣,府中藏书万卷,戏班笙歌日夜不绝。记得五岁那年,祖父抱着我坐在他膝头,指着案上《全唐诗》道:“霑儿,这字里行间藏着的不是墨,是人间悲喜。”我似懂非懂,却见窗外桃花簌簌落在青石阶上,恍若一场胭脂雨。
雍正五年(1727年):大厦忽倾
那年隆冬,十二岁的我正临摹董其昌的字帖,忽听府外马蹄声如惊雷。官兵冲进宅院时,母亲将我死死搂在怀里,她的泪浸透了我的衣襟。我看着黄绸封条贴上雕花门楣,曾经摆着汝窑瓷器的多宝阁空空荡荡,连廊下那只金丝雀笼都被砸碎了。父亲在狱中咳血而亡那夜,我攥着他留下的羊脂玉扳指,第一次尝到命运如刀的滋味。
乾隆元年(1736年):京城飘蓬
家产抄没后,我随叔父迁居北京蒜市口。白日里典当最后一件狐裘换米,夜里蜷在漏风的厢房写诗。某日偶遇旧仆焦大,他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哥儿还记得那年元宵节?老太太赏我的酒,比这破黄汤金贵百倍!”我望着他浑浊的泪眼,忽然听见大观园坍塌的轰响。
乾隆九年(1744年):残灯照墨
三十岁这年,我在右翼宗学当差,结识了敦诚、敦敏兄弟。大雪封门之夜,我们围炉痛饮,敦诚将他的貂裘典当换酒,大笑道:“雪芹兄,你笔下的林妹妹葬花时,可曾听过冰裂湖面的声响?”酒入愁肠,我摸出怀中的旧帕——那是表妹芳卿当年赠的,边角绣着半朵残荷。
乾隆十五年(1750年):西山黄叶
移居西山黄叶村后,茅檐下总悬着盏昏黄油灯。妻子芳卿替我研墨时,常被烟呛得咳嗽。某夜写到“黛玉焚稿”,忽见灯花爆裂,竟把稿纸烧出个窟窿。芳卿急得用裙裾扑火,我却大笑:“烧得好!这痴情原该付之一炬!”笑着笑着,泪水却滴在焦黑的纸页上,晕开了“冷月葬花魂”五个字。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血泪成书
除夕前夜,敦敏踏雪送来两坛绍兴黄酒。我们对着满桌残稿痛饮,他指着我鬓角白发叹道:“雪芹兄,你这书里葬了多少青春?”我醉眼望向窗外,恍惚见宝玉披着大红猩猩毡走来,却又化作漫天飞雪。次晨酒醒,发现酒渍浸透“好了歌”那页,墨迹洇散如泪痕斑斑。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残稿葬秋
深秋,幼子夭折。芳卿哭昏在草席上时,我冒雨奔至西山断崖。怀中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手稿被雨水泡得绵软,字迹像褪色的胭脂。恍惚间听见祖父的声音:“霑儿,文章憎命达啊……”突然松手,纸页如白蝶纷飞坠入深涧。归家后重开新卷,笔锋竟比往日更见锋芒——原来有些痛楚,须得剜心作墨方能成书。
后记
当我最后一次修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时,窗外正落着乾隆朝的雪。墨砚结了冰,我却觉得胸口滚烫——那些死去的、活着的、爱过的、恨过的魂灵,终于在我的笔尖获得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