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命是上天给的，而活着却是自己的事。

也许我们天天念叨的信仰，都不如对生命的尊重来得靠谱。如果你非要有一种信仰，生命本身就是真正的信仰。

法国哲学家居友用生命哲学告诉我们，在与世界讲任何道理之前，先得把生命这件事整明白，这样才有可能活得明白。

有时候，我会觉得《活着》这本书出现的时机，总显得有些蹊跷。的确，每到生命或者所谓命运的某个节点，它总是适时的摆在我的书案，郑重而醒目。这应该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真的就纯属偶然，我无法解释。这也许就是命运的一种安排，无论是对于我，还是这本书。

关于这本书的阅读是跨越年代的。对我而言，不仅仅就是简单的重复，在特定的境况之下，文字带来的是一次次的碰撞与冲击，与目光、灵魂、还有命运。每一次阅读过后产生地回响，携带的都是泪水、痛苦，还有深深的遗憾。

二十年前，年少轻狂。冲着《活着》的名气，强行着把书看完。那时候，《活着》只是清汤寡水，索然无味。对于其中生死离别，并没能带来多少的感触和震撼，只是觉得书里的年代离自己太远，只是小说而已。现实不至于如此悲苦恶毒。那时的心里只能盛下诗和远方，坚信面朝大海就一定是春暖花开。

五年前，而立已过好几，在迷茫困顿的生活境况下再遇《活着》。随意的重拾，懊悔曾经错过如此的好书。那次的阅读，看得很苦，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书中醒来。那时，对活着的理解就如诗人里尔克说的：挺住意味着一切。

如今，四十知天命。再翻《活着》，平静而淡定。一不小心，半天的时光就把书看完。掩卷之余，吓了一跳，着实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和冷漠。难道自己居然可以麻木到如此程度，不仁到了没有同情和悲悯？但是，当我感觉到眼角的湿润和那点点心痛之时，我知道，是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

之所以可以这么平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生命也不再只有不甘、愤怒和抱怨，而是渐渐平息了所谓的愤世嫉俗，雄心壮志，在平淡中慢慢渐渐安静从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

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那么多的事情都经历了，忧悲甘苦，辗转流离，生离死别一一尝过。结果，就是我们还活着，而且还将继续活着。未来究竟会怎样，我们还是未知，活着还是一切的基础。也许正如萨特所说：存在才有意义。

（二）

如果仅仅说富贵的一生是如何的命运多舛，那是轻的。命运多舛到这种程度，又该是何等的沉重和灰暗。我不知道他心里还有没有光，或者那道光会从哪里照过来。但是，他可以这样的活下来，我有理由相信，他感受到了光照过来的方向，而且，深信不疑，既使微弱。

在记住富贵所有苦难的同时，我们不会忘记，他还是家里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其实，回过头再看富贵，命运不全只是苦难，至少他个人相对而言。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揣测的事，在书里，之所以神奇，就是富贵的独活。究竟是命运安排给他的是幸运，还是不幸？很难说，只有富贵自己清楚。如果说是幸，只有他还活着，无论是战乱还是动荡。如果说是不幸，他要承受更多的则是，众亲离世的痛苦，以及寡居独活的孤独终老。

在战争年代，在枪林弹雨中，那么多的炮弹砸下来，伴随着周边血肉模糊的断手断脚从天而降，愣是没有砸着富贵。他不但没有被炸死，而且也没有被饿死，几经辗转还是回到了家乡。

解放后，地主龙二在枪毙前，向前走了几步之后，硬是回过头对富贵喊道：“富贵，我是替你去死的。”如若不是龙二在赌场作弊赢了富贵的土地，估计土地革命之时，枪毙的就是富贵了。

在我看来，富贵整个苦难连连的生命过程，还是有淡淡的幸福抹在上面，在暗灰蹉跎的岁月中透出些许的温暖。这些温暖大部分来自那个叫家珍的女人，一个有着三从四德而逆来顺受的女人。这也是他这一生最幸运和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

苦难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只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饭。她应该是从来没有觉得苦的，既使生活与她原来的娘家有着天壤之别。我记住了家珍的三个表情，让人无比心酸，心酸到让你的眼泪都无法流出。

一是当富贵在外面吃喝嫖赌，输得倾家荡产，重新回到家里之时。她轻轻的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她没有责怪富贵的败家，而把全家拖进一个巨大的苦难之中，只是高兴着富贵的回归。那个笑，温柔无比，似冬日；

二是当她儿子死后，富贵瞒着家珍，一直不敢告诉她。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只是为了不让富贵更加难过，装着不知道而已。直到富贵背着家珍，再也无法绕过儿子那座坟地时，家珍在富贵的背上只是轻轻的安慰富贵：“我早知道他死了”。那句话体贴无比，似春风。

最后是在家珍死之前，握着那个对她并不好却过了一辈子，连来起码的生活安稳都没有带给她的那个男人说：“这辈子你对我这么好，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说这句话时，家珍是真心的。就这样一个女子，偏偏嫁给了富贵。那个来世再约柔情无比，似秋水（波）。

（三）

《活着》并没有告诉我们该如何的生活，也没有指责我们生活的是非对错，只是委婉而郑重的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和世事的无常。无论怎样的命运，也许只有面对和接受，才是唯一的出路。

既然说活着，就必然涉及两个根本的命题。一是生死，活着相对就有死去；二是活着，究竟该怎样活着。其实，这两个命题都是伪命题，也就是不存在的命题。通俗的说，就是多想了，想多了。

余华没有为富贵设计一个华丽完满的脚本，只是把一个个意外、灾难，赤裸裸、苦凄凄的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在富贵的生命历程里，似乎根本就来不及树立远大的抱负和理想。意外与灾难接二连三，目不暇接地接踵而来。他要不应付灾难，要不应付死亡，他面对的只有生存中最根本的底线，活下去。他以及他的家人，还有所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都可能一次次命悬一线，然后夭折在一次次的灾难与变故之中。

富贵的活着，太卑微，太艰难，太过于悲凉与凄苦。这样的活，也许真的就会涉及命运最深刻的底线，值与不值，是活着还是死去。对于富贵来说，生命是苟且还是坚强，是伟大还是卑微，也许都不是，因为这些都不是富贵的本意，他就是为活着而活着，就这么简单。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越是简单，越要活着。而现在我觉得，越是艰难，越要活着。

（四）

生与死，在富贵的面前本不应该过多的探讨，对他而言，生亦何？死亦何？

富贵应该算是富二代，按现在的说法。年少时的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除了养家尽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我也曾经想过，是否这就是富贵悲苦命运的缘起，也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可是，对于随后而来的跌宕变迁，似乎也不符合佛祖的慈悲为怀啊，善恶总有始终吧。对此，我也想在小说中找到那么一个契机，那么一个节点，可以让富贵的命运发生转变，而富贵似乎错过或者放过的时机。但是没有，很难。在一系列措手不及的变故之中，什么样的理由和机会，都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和微不足道。命运的无常太强大了，富贵拗不过的。

余华的《活着》对鲁迅的悲剧观，不一定有很好的诠释。鲁迅定义的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破坏给人看。但是，关于破坏这一点，余华做得淋漓尽致，不留余地。有人说，伟大的作品大多出自悲剧，只有悲剧才具有足够的力量，直击心底，让人刻骨铭心，欲罢不能。《活着》不仅仅让我看见，记住，更让我懂得。

说到这，我又想起雨果的《悲惨世界》，在这场因为一个面包引发的变故当中，有多少是因为个人的原因造成的呢？没有，在冉阿让头上罩着的，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动荡与悲剧。冉阿让的悲剧与富贵相比，应该不属于个人的命运悲剧，更多的是来自于那个时代。按我一个朋友的说法，冉阿让告诉我们的不是悲惨的世界，而是一种英雄主义的产生及升华，那是在悲惨世界树立的一个英雄象征。在同样具有人性升华与荡涤的精神感召之下，富贵是从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变为一个安于命运无常的普通百姓。冉阿让是从一个为了饥饿而犯罪的劳工，转身成为一个救世的英雄。

至此，我想到几个有关命运的关键词：悲怆、伟大、卑微、真实；我又想到几件必行的事：拼搏、努力、坚强、顺应；还想到几个人：因宫刑而忍辱负重的司马迁、卧薪尝胆的勾践、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荆轲、为了诗歌而卧轨的海子、决斗而死的普希金、鲁迅笔下死了儿子的祥林嫂、创造一种精神的阿Q、自杀的作家川端康成。然而，最让我记住的，反而是这个叫富贵的老人，卑微、真实，坚强、顺应。忘不掉。

（五）

我记得《神雕侠侣》里面的杨过，他在等待小龙女的那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每天清晨日出之后、夜幕没落之前，他都会准时来到瀑布之前练剑。他用的是一把玄铁剑，朴实无华、黯淡无光，剑走偏锋。杨过每天只是对着倾泄而下的瀑布激流，一前一后的刺着，一左一右的劈着。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剑走水开，剑过风起。

在很多年前，一个有着与杨过一样心怀苍生、悲天悯人情怀的人，伏案而作，以笔代剑，上下齐舞，在那方格之内飞檐走壁。字词简约朴实，直指心间、对视生命。朴实与简单更显功力，非久练而不能，靠的不是辞藻不是招式，而是日积月累的内功。

余华手中的剑是救人于无形的刃。剑重无锋，大巧若拙。剑气所过之处，皆是伤痕，但却结满充满力量的瘢痂。剑下的墨汁蘸着泪水与激情，谱写着苦难和无常。不见血腥，满是苦水和挣扎，是生命最无奈最狠最残忍的本质。

（六）

视人生无常为正常。我不记得是谁说的，再次借用一下。

“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同样，看完《活着》我只想说出我心中的话，也与其他人的看法无关，我如是说。

存在就是合理，活着才有意义。我最后说，告诉别人，也是勉励自己。

                                                                                                                         201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