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三章 /阳桂生
金色印象
夕阳如铜锣挂在西天,仿佛有谁敲了一下似的,“嘡”——有余音缭绕,满山河在梵音里安祥和平。
小路弯弯曲曲像谁扔下的吸管。
上游下过雨,溪水漫向两岸。
漫延成河的溪水,隔断了路。
路上,袅袅婷婷的吸来一个女子——阻在岸边了。
随后并肩又吸来了两个男士,也隔在岸边。
他们三个人,如同向日葵转动他们金黄的面孔——这是两个和尚,一个村姑。他们阻隔在河边。
水还在涨宽。
此时他们赤脚淌水还能走过,若再拖延时辰,溪水继续上涨,就会抛荒在山野。
水流湍急,窈窕的村姑害怕了,在河边急得跳起来,焦躁不安,口里直嚷:
“我怎么办呀!”
大和尚二话不说弯下身子背她过了河。
山转了弯,已经走出很远了,小和尚回过头来看不到村姑了,他终于忍不住埋怨起大和尚:
“男女授受不清。我们出家人不许近女色,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你不仅不回避她,你竟然还背她过了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不怕捡不起,就怕放不下。我早已放下她了,你还没有放下她。”
大和尚双手合十,面相庄严,夕阳为他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恰似一尊金佛。
白色印象
夜色很美,天地在眼前交接着白银。月光使我记住那些人,生命的幕后,在一片素色里悄悄的彩排。
小小庙堂,一个偷儿蹑手蹑脚摸进门来,大堂僧房转了一遭,一无所获。出得门时,守在门边的老僧宁肯自己赤膊也脱下还带着体温的衬衫,披到偷儿身上:
“穿下它吧,夜里风凉。”
偷儿大惊,拔腿开溜,身后传来老僧低沉的声音:
“送你一轮明月吧,年轻人,路上走好。”
偷儿看看天上,满月如天灯,月光白得很,满山河如同浸泡在清澈洁净的水里,说它清晰,它又朦胧;说它朦胧,它又有透明感,令人周身通透。
他转过身来,跪下,对着老僧和庙堂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大步流星朝山下走去。
他快走,月亮也快走。
他走慢,月亮也走慢。
他停下,月亮也停下了。
月亮仿佛他的亲人,一路伴随,紧密相依,耐心地送他回家。
他打开门,白白的月光也跟着进了门。
他彻底感动了,对着月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第二天一早,庙门坎上放了一件迭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
黑色印象
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却看得明明白白。那天我在桂林,和党史办的朱世民、向满华在餐馆进餐,席间有一加拿大小伙,中国话说得一级棒。他说中国的文化处处体现出一种禅意。
“禅意?你看到了禅意?”我很惊奇。
他说他到中国旅游,喜欢跑名山大川,看到了很多庙宇,对中国的佛教文化很感兴趣。
我们进餐的那个小餐馆,摆在墙角的电视机里正播放戏曲片“三岔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有人在大动干戈:双手伸向前面摸索;而对方正伸直头,极力辨别,刚好碰到他伸出的手,这一位反应灵敏,立即一刀擦鼻劈下,玄之又玄。或者仅凭鼻息;或者两人摸索着后退屁股相触;或者那刀撩过一丝寒风,立即招来一顿砍杀,是那样的惊心动魄——中国的艺术能够将漆黑的夜晚那种摸黑厮杀演示再现于光天化日下,简直是个奇迹,不可思议。
这个老外看得清清楚楚,却又直犯糊涂。
“荒诞?不像。”他摇头。
“黑色幽默?不像。”他又摇头。
“啊啊,我想起来了,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高兴得叫起来,“禅,禅意。这不是吗?太妙了,盖帽了!”加拿大小伙流露出佩服之至的迷醉神态。
这出“三岔口”折子戏,中央电视台11频道经常播放,我也经常看,常看常新,百看不厌。它妙在不用语言,仅靠肢体动作,就能在光天化日下把漆黑一团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当事者蒙在鼓里,旁观者眼睛雪亮。
“我们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们不一定都看明白了”,加拿大小伙说:“他们是在窝里斗吗?这个里面有禅意吗?”
外国小伙的提问打开了食客们的话匣子,七嘴八舌议论开了:
人生本是一台戏,社会就是大舞台。很多人在演“三岔口”,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看不见,旁人洞若观火。当事者一叶障目,旁观者一目了然。即使都蒙在鼓里,当时无法评判,过后历史总会做出公论。
这个“黑”,就是禅喽!
如果你找不到这片黑,如果没有乌云密布的雨夜可得,就闭起双眼,你会看到面前的那个盲点;然后张开两眼,仍然能够看到那个误区,这就是中国的艺术,中国的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