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2015年5月1号晚,肖钰摘下我的耳机对我说:“我准备去死。”

她说这话时带着跟往常一样的笑脸,仿佛这只是某件小事,就像平常她跟我说一起吃夜宵去,这样,平静又寻常。

肖钰是个很有执行力的人,在她说这话的第二天,我见证了她的自杀。

2

我跟肖钰算是邻居,13年的秋天,我退了学,来到这座城市,父亲是个生意人,租用了一栋公寓的一楼作为仓库,肖钰租住在隔壁公寓的二楼。

在打包或是坐在仓库门口发呆的时候,会经常性看到她从门口经过,脚步轻慢,有时候手间还会夹带着香烟,注意到我的视线时她会望过来,与我对视,往往会是我先移开视线。

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久了,难免会了解到街坊邻居们的一些事情,毕竟小巷就这么大。

出门左拐,只要十几米就能走出巷子,外边的街道是这座城市有名的红灯区,几乎整条街都是足浴店。

肖钰在其中一家店里上班,她的职业说难听叫做“小姐”,说好听点,是挽留万千家庭床事不和睦的性工作者。

附庸大众,这大概是人类生下来就掌握了的技能,对于肖钰,或者说对于她那稍显特殊的工作,我与大多数人的态度相同,好奇又敬而远之。

至少她请我吃饭之前是这样的。

3

2014年5月12号晚,小雨

我划动手,朝着岸边慢慢移动,在水面上搅起一道道波纹,当我努力撑起身子,翻过岸边的围栏后,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个人。

肖钰撑着伞站在路灯下,她盯着我,脸色被被周围的路灯照的苍白,我想当时的自己一定很狼狈,才会引的她问那个问题。

“你没事吧?”

有事没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呢,我心里想着,没有回应,沉默着绕开了她。

很多时候我都拒绝着人们的善意,并不是因为自尊之类的原因,我只是不喜欢人们富有教养带着同情地说出那些鼓励的话,我不需要同情与鼓励。

因为漂亮话是帮不了人的,那些善意只是自我满足的伪善。

第二天上午,在桥下坐了一夜的我穿着依旧潮湿的衣服,一只脚空着,一只脚踢踏着未被水冲走的那只人字拖回到家,在那个仓库里,民警、老乡、父亲正聚在一块,应该是在商讨怎么找我这件事,我出现后,他们很明显地愣了愣。

接下来就是不停歇的询问与安慰,我只是沉默,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我落入河中这件事,因为另一只人字拖在他们手上。

随着时间推移,我有些累,也有些饿,便说:“不小心掉了下去,怕被他骂,就没回来。”

这个他指的是父亲。

他们信了,没有怀疑为什么我会不小心摔进有栏杆的河流,也没有纠结我掉下水后,怎么会因为害怕被骂而不回家,只是把劝说的主题从不要想不开变成了不管怎么样都得回家。

大人总是这样的,他们会对你正在做的坏事感到担心害怕,但只要结果不坏,在事情过去后,你只需要告诉他们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就能让这件事情画上句号,因为这样他们就能骗自己这只是一件小事了。

我看了看他们,心底的那些歉意转变成了嘲意,只好扭过头看向门外,偷偷撇嘴。

阳光里是正看着我的肖钰,对上视线后,她露出了个灿烂笑脸。

人生第一次尝试自杀,以一个观众,无果而告终。

4

肖钰是个很耐看的人,很少化妆,有着一对女性脸上少见的剑眉,皱眉时就会向上挑去,变得严肃且认真,但她很少皱眉,她大多时候都是笑着,很英气,也很大方。

“我叫肖钰。”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二句话,在深夜,一家昏暗不透风的黑网吧,里面是一些喧哗吵闹的年轻人,他们在靠打游戏宣泄自己多余的或是无处安放的热情,手指间燃烧的香烟则将整个环境渲染成了仙境。

我坐在偏离大众的墙角,听到这句话后,先是看了她一眼。

在我的理解里,以这句话作为开始进行搭话的人,一定拥有超乎常人的自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直视对方的眼睛,这代表搭话者没有考虑过会被无视的可能性。

可她不是那种人,她在说完这句话后,眼睛是看向网吧的其他地方,视线游离不定,像是随时做好了逃跑准备的嫌疑犯。

“你好。”我说完这句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游戏上。

她也没觉得我不礼貌,跑到前台开了张临时卡,然后坐在了我旁边。

5

“我们去吃夜宵吧。”

这是肖钰对我说的第三句话,在我下机准备回家的时候,带着莫名其妙的突然和理所当然。

“我没钱。”我说。

“没事,我有。”她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牙齿,表情有些自得,像是对自己有钱能请人吃饭这件事感到高兴。

这个城市的春天有些微凉,出了网吧后,我紧了紧身上的外套,问她:“去哪儿吃。”

“胜山西路吧。”她在马路边上停了下来,看架势是准备打车。

“太远了吧。”那条街我知道,算不上有多远的距离,但只是吃个夜宵的话,就有些绕了。

“周围只有我们那条街有夜宵店。”她挑了挑眉,“你应该不想被人看到跟我一块吃东西吧。”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再说话,她说的没错,我不想被熟人撞见跟她一块吃夜宵的场面。

那样会比较难解释。

6

“张哥!十斤小龙虾!六瓶啤酒!”

到店门口,才看到年轻老板,肖钰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声音豪迈,看得出她跟年轻的老板很熟。

这家店生意很好,凌晨一点还有着五六桌客人,肖钰的喊声把视线全部吸引了过来,我有些不太适应,拉了拉她的衣尾,小声说:“会不会太多了…”

肖钰冲我翻了个白眼:“刚在车上你不是说自己很能吃的嘛。”

“我也很能吃。”她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一脸的得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能吃这件事感到高兴,只好沉默着走进了店里,挑了个周围没人的角落坐下。

她还在门口跟那个叫张哥的年轻老板聊天,笑得很开心,内容一定很有趣,这个时候的她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开朗又自信的女大学生。

“给。”她走过来坐下,手上提着两瓶雪花,随手递给我一瓶。

“我要是不喝的话,六瓶酒怎么办,你一个人喝得完吗?”我接过酒,问她。

肖钰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挑起了眉,用一副很惊讶又诡异的眼神看着我。

就在我准备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说:“为什么我不能不喝呢?我可以退啊!”

我僵住了,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

气氛陷入了我单方面的尴尬,好在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了小龙虾。

她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盯着那一大盆已经死去的节肢动物,并且在我才抓起第一只虾的时候,她就已经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块虾肉。

“昨天……”她开了口,又停下了,声音因为虾肉的原因,少了些清脆。

我意识到问题来了,不论是谁,在见过一个年轻的生命寻求死亡后,都难免会升起好奇心,想知道导致这一切发生的背后原因,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邻居。

大概会带着同情与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要自杀”这种问题吧,我心里想。

“你既然会游泳,那为什么要选择跳河?”在将一块虾肉送进自己嘴里前,她这样问我。

我呛着了,扯过一张纸巾捂住嘴,面朝空处,弯着腰在座位上咳嗽。

等终于停下来后,我撇过头问她:“你是不是近视?”

她点了点头,问:“怎么了?”

“没。”

7

我不知道一般友人之间关系进展该是怎样的,只是隐约觉得,吃完龙虾喝过酒后,我与她的关系似乎拉近了不少。

“你今年多大?”肖钰提着啤酒瓶,在前面不亦乐乎地玩着踩影子游戏,说话显得漫不经心。

“刚满十五不久。”我说。

“跟我弟一样大。”她笑了笑。

“是吗?”

“嗯,我二十一,你可以叫我姐姐。”

“不叫。”

“真的?”

“真的。”

这种对话毫无营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抗拒。

“借我十块钱。”

“借钱不应该用陈述句!”她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十块钱递给我,“而且!我们才第一天认识!”

我已经拿过钱走向了便利店,听到她的话只是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五块钱一包的烟,你也太省了吧。”

“我穷。”我满不在意地点燃烟,贪婪地吞吐着,“我以为你会说这么小就学会了抽烟之类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抢过烟盒,抽出一支搭进嘴里,点燃后用力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整个人变得慵懒起来。

“因为每次买烟的时候,那些店老板都会这样说。”

“我刚见你的时候也以为是个乖小孩。”

她仰着头,一口气灌下剩余半瓶啤酒,完事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豪迈的姿态让我想到了北欧神话里的“瓦尔基里”。

“我本来就是乖小孩啊。”我挑眉。

“嗯,说话软软腻腻的。”肖钰呼出嘴里的烟雾,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你看啊,你抽烟,你喝酒,你自杀,你退学,你跟妓女一起玩,你还是个好男孩?”

这些跟我是个好男孩没冲突吧,这句话划过我的脑海,却没有说出口,我只是皱着眉,想着为什么她能毫不在意,亲口说出“妓女”这个词。

“还挺顺口。”我耸了耸肩。

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两道直挺的剑眉也跟着弯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得意地说:

“就是啊,坏小孩跟我才更搭嘛。”

我眯了眯眼,没有回应这句话,沉默地向前走。

8

“你不是住这里吗?”她停了下来,靠着墙,指了指仓库。

“不是。”我一边走着,一边努了努嘴,意示仓库对面被围墙包起来的小院子,“我房间在二楼。”

“哦,那你这是干嘛?”她有些不解地问我。

小院子的围墙夹角前,我做出一个冲刺的姿势,听到声音后回答了她:“爬墙进去。”

“你没大门钥匙?”

“没有,在我爸手上。”我指了指仓库,他住在仓库内的小隔间里。

“啧。真严格。”

我听不出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单纯感慨,只好简单“嗯”了一声。

“那我去睡觉啦,晚安。”她挥了挥手,扭头走开。

“晚安。”我轻声应了一句。

生活没有太多的变化,我依然是每天十一点过后爬墙出去上网,不同的只是旁边多了一个看电影的人。

肖钰每天晚上下班后就会来到这家网吧,有时早有时晚,大多时候她只是在旁边看电影,然后在我准备回家时跟我一块回去,偶尔会拉着我去比较远的街吃夜宵。

“去压马路吧。”

她这天来的比较早,我刚到时就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

“好。”我应了一声,率先走出了网吧,站在门口等她。

“给你。”她含着棒棒糖走出来,随手递给我一根。

我解开包装,把它塞进了嘴里,是柠檬味的,酸甜混杂。

“死之前的感觉是什么?”她一脚踢开挡路的饮料瓶,接着又追上去,“是解脱吗?”

我看着她把饮料瓶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昏黄的灯光与枝叶的阴影同时出现在她身上,斑驳一片。

我摇了摇头说:

“是害怕。”

9

偶尔我会去市中心的华联商场添些衣物,这时候父亲不会管束我,我也不用再为家里的工作而烦恼,是我难得的白天能够自由外出的日子。

那天是星期一,购物的人并不多,商场的大厅中央却聚着一群人,出于国人凑热闹天性的缘故,我朝那儿走了过去,于是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肖钰。

她头发有些乱,坐在地上,低着头,身边散落一地的购物袋。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中年女人,有些富态,女人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着坐在地上的肖钰,情绪很激动,说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话。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肖钰的身前,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同样的低着头,任由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大。

保安过来了,他们隔开了女人的唾沫星,终于劝动她离开,那个人朝门外走去,嘴里仍不停歇:“一个出来卖的鸡!真个是脏了我的眼。”

我抿了抿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低头看着肖钰:“没事吧?”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身,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默默拎起散落各地的物件。

都捡起来后,她把大包小包递给我,说:“去吃东西吧!”

这时候的她又变得满脸笑容。

10

面馆里的人不多,肖钰坐在我对面,拿着筷子卷起一大块面条,呼呼地吹着气。

我吹了吹面汤,碗里升腾的热气将眼镜片渲染的模糊,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前阵子来过我们店一次。”她说。

“嗯?”我轻嗯一声,意示她继续说下去。

“她老公是我们店的常客,是个阔佬。”她吃了口面,声音含糊不清,继续说:“喜欢点我。”

话说到这已经很清楚了,女人发现自家男人有一笔不清不楚的支出,接着通过调查追踪,确认了自家男人喜欢嫖娼的事实,于是便杀向了男人常去的那家足浴店。

“这种事情经常有吗?”我问她。

“也没有啦,大多数女人,都会装作不知道的吧。”肖钰停下吃面,单手撑住下巴,筷子在碗里转着圈圈,说这话时她的视线飘向了窗外,感觉飘了很远。

“害怕破坏家庭和睦吗?”我摇了摇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无聊的想法。”

“这就是女人啊,小朋友,你不理解的事情还多着呢。”她隔着桌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一脸骄傲地说:“我算是姐妹里被找上门最多的人了,可不是姐姐吹牛哦,姐姐可是整条街的头牌呢。”

我看着她骄傲的脸,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回,只好闷着头吃面。

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了我身后,俯身凑了过来,整个身体都仿佛与我贴在了一起,我僵硬住了,一动也不动。

她揉了揉我的右耳,对着左耳轻声说:“其实呀,那个男的早泄。”

“咳咳咳!!”

我呛着了,弯着腰不停地咳嗽,耳朵里是她放肆的笑声。

等我终于从咳嗽中停下,她递过来几张纸巾,然后点燃香烟,她说:“为什么自杀呢?”

这是她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我放下了准备点烟的手,偏了偏头,“自杀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是的,自杀是不需要理由的,人类背负着期望来到世间,一部分人选择背负着期望继续存活,一部分人懒得再想那么多决定去死,这只是人类生来就拥有的不同选择。

“真洒脱啊。”

不是的,我深吸一口烟,瘫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

我并不是洒脱,我只是,比较自私而已。

11

“这个男人吵闹得像是正在被宰杀的公猪。”

我在朋友圈这样写着,底下肖钰留下一条“哈哈哈哈”的评论。

肖钰是有男人的,不是客人,是她人际关系中,比较重要的伴侣,也就是老公。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我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喜欢打游戏,喝酒,然后撒酒疯。平常除了饭点会出来,一般就待在房间里,跟游戏做伴,活的单调而异常。

偶尔父亲出差,我就会搬去仓库里住,对于他打游戏时的大吵大闹已经不是第一次体会了,之所以会写那条朋友圈,是因为认识了肖钰。

“嘿!”

我抬起头,肖钰趴在窗口那里,手指点了点侧门。

我放下书,打开门让她进来,外面的霓虹灯刚刚亮起。

“所罗门的伪证。”她拿过书,嘴里又含着根棒棒糖,用她的话来说,生活需要无时无刻的甜味来灌溉。

“好看吗?”

我剥着她递来的糖果,随口回答她:“还不错。”

“没听过。”

“因为是刚出的书。”

她毫无顾忌的坐进办公椅,白嫩晃眼的双腿架在桌上,姿势不雅,放肆的像是在自己家。

“你呆在我屋里容易引起误会。”我翻了个白眼。

肖钰翻开书,听到我的话后满不在意地说:“哦,那咋办。”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倒了杯水给她,转口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是不是又打你了。”

肖钰下意识的伸手遮向大腿那块的淤青,但很快就收回了手,依旧是那副满不在意的表情。

“习惯了,反正不打脸,没事的。”

因为伤到脸会影响到生意,我看着肖钰,试图从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看出其他的表情,但什么也没有。

我从没安慰过肖钰,也没问过她为什么,更没奉劝过她离开,我们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从不打破沙锅问到底,明明离得很近,却不像朋友,更像是彼此之间的看客。

“吃西瓜吗?”

听到这句话的肖钰生动了起来,脑瓜子止不住地上下摇动。

“嗯嗯!”

12

“死亡是最恐怖的事情,没有任何事比死亡更恐怖。”

“嗯?”我盘腿坐在椅子上,挖着怀里的西瓜,随口应了一声。

“听着时间的嘀嗒声,然后步入另一个世界,那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安静,周围是一片暗蓝色的海水,一边想象着应该出现的海浪声,一边安静的开始下落,可能会有青鲨出现,他们先分食大块的血肉,血腥味还会引来更多的鲨鱼,接着会有盲鳗和甲壳类生物,他们最爱柔软的组织。”

我安静的听着,算是知道了她在说什么。

whale fall。鲸落。

一条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其尸体缓慢的沉入海底,并在此过程中形成的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时间可能长达上百年,有人认为鲸落很唯美,并把它誉为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

但显然,肖钰并不同意这种说法。

“接着,一些无脊椎动物特别是多毛类和甲壳类动物,他们以剩余的残尸作为栖居环境,一边生活在这里,又一边啃食残尸,不断的改变他们自己的所在环境。”

“再然后大量厌氧细菌进入骨骼和其他组织,分解其中的脂质,使用溶解在海水中的硫酸盐作为氧化剂,产生硫化氢,化能自养细菌则将这些硫化氢作为能量的来源,利用水中的溶解氧将其氧化,获得能量。而与化能自养细菌共生的生物也有了能量补充。”

她拄着下巴,眼神悠远。一开始我还能听懂点,后边就陷入了茫然,我只是稍稍了解了鲸落什么意思,并不像她这样,似乎查了个通彻。

“等到所有的有机物质被消耗殆尽后,剩下的矿物遗骸就会作为礁岩成为生物们的聚居地。”

“将所有的存在价值都榨干,什么都不留下,那就是所谓的死亡,是最恐怖的事情。”

最后那句话她是盯着我的眼睛说的。

我挖了勺西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怕死就怕死,这么诗意干嘛?”

“哦我忘了,你是个自杀狂热犯。”说完肖钰也挖了勺西瓜。

“虽然不知道自杀狂热犯是啥。”翻了个白眼,我把挖空的西瓜扔进垃圾桶,瘫坐在椅上,“现在的我挺怕死的。”

“哦豁,看不出来。”

“因为你聋,我以前说过的。”

咚…咚咚咚…咚咚…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眼光余角里,肖钰兴致冲冲地敲打着半个挖空的西瓜,不停哼唱着宋冬野的《安河桥》。

其实她唱来唱去也只有那么两句而已,与其说她喜欢这首歌,不如说她只是喜欢这首歌的前奏,以及伴随前奏出现的那两句歌词。

喜欢到特地做了个只有前奏与两句歌词的手机铃声。

我问她,为什么只喜欢这两句,她看起来有些不解,偏着头,貌似询问地说:“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吧。”

13

2014年12月3号

肖钰带着我去了这个城市的夜市,一个被时代潮流抛弃的购物场所。

“以前这里会有很多打工的来买东西,还会有烧烤关东煮之类的。”我站在一面镜子前,任由肖钰拿各种样式色彩的围巾往我脖子上套。

“你以前经常来吗?”她把又一条围巾取下来,架住,重新挑选。

“嗯,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

她终于挑到了自己想要的,一条黑红白三色混搭的格子款式,说是比较适合我,接着又让我挑一条给她。

我选了一条灰色的,没有花纹没有标志,只是单纯的灰色。

夜市中间有个台子,是搭建起来的,以前会有人在上面表演,我跟肖钰坐在站台边缘,来回晃动着脚,这时候已经是深秋,风渐渐变得凛冽起来,但她还是固执的露着大腿,好似半点也不怕冷。

“说起来,你为啥退学,明明看起来不像是无可救药的傻蛋啊。”她晃动着脚,一只手不停地弹动烟蒂,即使上面没有将落的烟灰。

“抑郁症。”我抽了下鼻子。

“嗯,阴沉沉的,猜到了猜到了。”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不停点头。

你猜到个鬼,我望着夜市的霓虹灯,忍不住这样想。

“那你好了没啊。”她看向我,脸上带着一种名为关切的表情,淡的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笑了起来,“你猜猜?”

她耸了耸肩,没理我。

“今天是我生日。”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过去,她张着嘴在哈气,白色的气雾从她嘴里出现,升起,然后消失。

“你在这等我。”说完这句话,我跳下台子,朝夜市后门跑去。

14

“给,生日快乐。”我喘着粗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烤红薯?嘻嘻,谢谢。”肖钰双手握住红薯,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我坐在她旁边,捧着另一个红薯,看着她小心翼翼剥开红薯皮,突然想说些什么,没有缘由,没有目的。

“以前暑假在这看中了几本盗版漫画。”我一边剥着红薯皮,一边酝酿着开口。

“什么漫画?”她说。

“七龙珠,只有二十一册到二十三册。”我咬了一口红薯,接着说:“那时候我每天会有一块钱用来买冰棒,于是我就只买五毛钱一根的那种,存了四十二天,二十一块钱,接着又跟摆地摊的老板磨了很久,才把那三本漫画买回家。”

“那你可真有耐心。”她说。

“嗯。”我停顿了一会,看了眼地上的红薯皮,说:“买回去那天,我在房间看漫画,被我爸碰上了,他把漫画收了起来,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他说我课本上的东西不看,整天就知道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耸了耸肩:“那时候我是全班第一名。”

“啧,后来呢?”

“后来我跑去翻了翻垃圾桶,但是没找到,被收走了。”我双手捧着滚烫的红薯,轻声说。

肖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15

“我小时候成绩也挺好的,爸妈经常夸我。”肖钰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后来弟弟生了病,白血病,治病花了很多钱。”她吐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将要说的话需要抽走她大量的力气。

“我被卖了,卖给了现在的老公,十七岁,五万块。”她耸了耸肩。

我停下咀嚼,愣愣地看着肖钰,她的脸上很平静,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声音很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也许是她表现的太过平静,也或许是我深知自己帮不到她,我没有太多的感伤,只是有些不明白:“没领结婚证,身份证也在你手上,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要走?”肖钰反问我,“因为这听起来像是悲惨故事里的女主角,所以要反抗?”

我没回答,只是瞅着她白嫩大腿上显眼的几块淤青,问了个另外的问题:“不疼吗?”

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住淤青,答非所问:“其实他没喝醉的时候人还挺好的。”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斯德哥摩尔综合症?”

肖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她说:“我只是不知道去哪。”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16

那是和平常一样的某天,肖钰突然站起身来说:“去看星星吧。”

我摘下耳机想了一会:“好。”

她笑了起来,开心的情绪显而易见。

我们去了河边,靠在供人休息的长椅上,仰头盯着天空,上面只挂着寥寥几颗星星,寒风吹得我不停瑟缩,尽管如此,肖钰依然情绪高涨。

我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闷声问她:“有什么好事吗?”

“我怀孕了。”她的眼睛眨了眨,闪着夺目的光彩。

我一时间百感交集,忘记了怎么说话,肖钰则是笑了起来,她整个人侧躺着,双腿都缩到了椅上,脑袋陷进了我的羽绒服,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笑声。

肖钰笑完后重新坐靠在椅子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说:“是我老公的孩子,他说,以后由他赚钱养家。”

我也笑了起来,带着由衷的祝福:“恭喜。”

“我们准备明天就回他老家,生完孩子再出来。”带着轻松,肖钰笑着说:“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好。”

17

我们最终只是买了两杯热牛奶,坐在肯德基里边享受空调的温暖。

我一只手搅动着吸管,一只手撑住下巴,问她:“怀孕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吧。”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两天前。”

“那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往牛奶杯里吹了口气,假装不满。

“我怕是在做梦嘛。”

我抬头看着肖钰,她的眼睛发亮,里面没有星辰大海,只是一片水汪汪,那两道英气的剑眉弯弯的,她傻笑着,脸上写满了对往后人生的希望。

我第一次看到了幸福之人的表情。

“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我希望是男孩!”她撑着脸,笑意仍然挂在脸上。

“为什么?”

“这样等他长大了就能保护我了啊!”

“听起来不错。”我点了点头,举起牛奶杯,笑着说:“干杯!”

两个纸杯撞在了一起。

“哎,那是干嘛?”肖钰望着肯德基外边的广场,有些好奇。

我看了过去,人群聚集在一起,几个年轻人正在布置现场,其中一个男孩子手上捧着一大簇玫瑰,他的身边是能发出各种色彩的气泡,铺垫了一大块空地,看模样应该是个心型。

“表白吧。”我吸了一口热牛奶,随口说。

“你猜会不会成功?”她的脸上是八卦燃起的光彩。

“应该会的吧,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么。”我望着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有些感慨。

“这叫浪漫!处男懂个屁!”

眉毛一挑,我正准备反驳她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那首只有两句词的安河桥,我安静了下来,等她接完电话。

肖钰挂掉电话后对我歉意地笑了笑,说:“他让我早点回去。”

“嗯。”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她朝外边走去,一边挥手说:“成功了的话记得告诉我!”

“好。”

肖钰走了后,我依旧坐在座位上,捧着热牛奶看那几个男孩顶着寒风折腾,大概半个钟头后,人群散的差不多了,女主角姗姗来迟。

没有什么特别的发展,女孩只是过来说几句话,接着就转身离开。

那个男孩子呆站一会后,把玫瑰塞进了垃圾桶。

所以我没有告诉肖钰。

18

肖钰离开的时候已经年关将近,大概是因为我们俩都不擅长离别,所以她走的那天只是用微信给我发了句消息。

“我走了。”

我回了她一句“再见”。

假如生活需要仪式感的话,我跟她的离别仪式大概是完成了的,那一人一杯的热牛奶。

之所以能跟肖钰这样合得来,跟各自的悲惨无关,大概是因为本性相似的缘故。

在肖钰之前,我是没有朋友的,我缺乏着同理,没有共情,能跟同学们打好关系,却无法成为朋友,因为我欺骗不了自己,那种无论怎么相处,都始终感觉得到的,游离在外的感觉。

是理智也好,冷漠也罢,终归都是孤僻,都是冷眼旁观。

假如我们都是在追寻着救赎的恶人,那么于我而言,肖钰就是那个救赎,自杀失败只是给了我重新生活,重新思考怎样与世界相处的机会,肖钰是这个灰色世界里的第一抹另类光彩,我依靠着她,才拥有了脱离深渊的力气。

但肖钰一直是灰色的,没有变过,因为她没有伤心过,一次都没有,只有对世界没有期待的人才会这样,仿佛铁石心肠。

有时候我觉得肖钰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她之所以还能跟我闲聊吃饭,或许只是像她说的那样,她怕死。

而现在一切都要变了,那个孩子,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占据了肖钰的整个世界,我知道他对肖钰而言有多重要,也知道肖钰的人生会因此而改变,他就是肖钰的救赎。

所以我很高兴,为唯一的挚友。

19

在肖钰离开后没多久,我紧跟着也回了老家,过了个热闹至极的年,在此之间与肖钰的联系,就只是在烟花最灿烂的那天互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出节没多久,我重新回到了浙江,开始新一年的忙碌,或者说混日子。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轨,我在那个沿海小城里等待着自己长大,肖钰则是在老家准备迎接新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听上去美好又诗意。

回到小城的一个多月里,我没有收到肖钰一句消息,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她过的比较充实,我没有想要发消息问问她最近怎么样,因为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刻意地去维持。

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这种想法,那天我才会那样的措不及防。

肖钰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在一家早餐店,在我没反应过来前,她咬着包子,坐在我对面说:“我流产了。”

呆愣了许久后,我开口已经带着掩饰不住的颤音:“怎么会这样?”

她消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安安静静的吃着包子。

为什么要给我发“新年快乐”啊,我抬起头,揉了揉眼睛,觉得阳光异常刺眼。

20

时间继续往前推进,我跟肖钰回到了上网,吃夜宵喝酒的日子,仿佛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她还是会对着沙雕视频哈哈大笑,还是会被电影感动的眼泪汪汪然后扯过我的衣服擦掉。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比如她喝完酒后更喜欢发呆,比如她走在路上半响不说话。

“给你看个东西?”肖钰躺在床上,眼神慵懒又妩媚。

“嗯?什么?”我翻过一页书,没回头。

“你猜猜?”

我深吸一口气,把书扔她身上,“我建议你先从我的床上下来,然后离开这个房间。”

“不猜就不猜!发什么脾气啊,我先去趟店里,嘻嘻。”她坐起身,穿上鞋子,披头散发地出了门。

我叹口气,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重新翻动书页,这天父亲不在家,我没有去上网,准备呆在房间里消磨一整天时光。

肖钰很快就回来了,她捧着一个大纸箱走进房间。

“铛铛铛铛!十六岁生日快乐!”她偏着头,从纸箱后边露出脑袋。

我连忙过去接下,还挺沉。

“你怎么知道的?”放下纸箱,我笑了笑。

“什么?你生日吗?”她眼睛眯了起来,“你猜猜?”

“不猜。”我摇了摇头。

“那你猜猜里边是什么!”

我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摇了摇头:“不猜。”

她难得的跺了下脚:“啊!你这人真的没情趣!”

“哈,气急败坏,气急败坏!”

她抓过枕头,砸在我脸上。

21

晚上我们找了家自助火锅店,东西没吃多少,啤酒喝了个够,我酒量没有肖钰好,同样多的啤酒,她面不改色,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肖钰双手交叉着负于身后,走在我前面,一步一步,像是日漫里的少女。

“嗯?”我轻应一声表示疑惑。

“你跳河那天,我是看着你跳下去的。”她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

“哦。”

我表现的很平静。

这是我与肖钰相似的一点,没有人需要为他人的悲痛负责,这世上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旁观者无法体会到当事人的痛楚,那么能做的,就只有尊重当事人的选择。

无论对方是选择默默承受,还是选择去死。

“哪天我要是想死了,你也不要拦着我。”

带着风的呜咽,肖钰的话语穿进了我的耳朵,她站在围墙的阴影下,看不清神情,橘黄的灯光在我跟她之间划出了一条线,泾渭分明。

一些压在心底的东西蠢蠢欲动,它想要冲出来,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改变一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笑着说:“好。”

分开后,我回到房间,打开那个纸箱。

是七龙珠的漫画,34卷。

我愣了愣,靠坐在床头,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谢。”

22

我知道一些东西已经变了,肖钰已经不是那个讲着鲸落害怕死亡的小女孩,她现在决定做挥舞着剑直面死亡的勇者,差的就只是一个良辰吉日。

她不再去上班,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甚至出现在了脸上,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她的一切都在那晚过后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

我开始减少上网的频率,每天夜里跟着她一块出去喝酒,或者到处压马路,讨论的范围越来越广,更多时候,变成了我在讲,她在一边笑着,听着。

一些情绪越来越压抑,我却找不到宣泄口。

终于,在我生日过去半个月后,5月1号。

她走进网吧,摘掉我的耳机对我说:“我准备去死。”

她说这话时带着跟往常一样的笑脸,仿佛这只是某件小事,就像平常她跟我说一起吃夜宵去,这样,平静又寻常。

我也很平静,因为这些早就在预想里出现过无数次。

“好。”我下了机,起身率先朝外面走去。

她在门口跟了上来,递给我一块糖,说:“我准备吃安眠药。”

“这个不好。”我剥着糖果说。

“嗯?”

“你的工作很特殊,自杀被发现会引来记者的吧,会像鲸落那样。”

她沉默了会,“那你说说怎么死。”

她轻松地说出这种反人类的话。

“跳河吧,我知道怎样绕过摄像头去河边,我知道河边哪里没有摄像头,这样等你被发现的时候应该过了很久了,有可能不会被发现。”我含着糖,声音含糊不清,也掩盖住了某些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跳河?”她问我。

是啊,为什么要是跳河,想要不被人发现的自杀方法多的是,比如找个没什么人会去的山头,吃上大量安眠药然后躺下,简简单单就能人间蒸发。

“因为我是跳河?”我犹豫了下,这样说。

她翻了个白眼。

我带着她绕路去了河边,一座桥连接着岸边与亭子,桥与亭的下方支撑不是石柱,而是一面面粉刷过的与水平面垂直的实心水泥,亭子距离岸边有十来米的距离。

如果不慎落入水中,不会游泳的话,在这种无处借力的环境中,只能等死。

“那就这里吧。”她伸了个腰,整个人放松下来。

23

肖钰是个非常有执行力的人,第二天晚上九点钟,收到她消息时我正在房间里泡脚,微信传来的消息是“那个红薯很好吃”,明明是跟自杀毫无关联的一句话,我却瞬间联想到了上面。

来不及擦脚,只好穿着拖鞋跑了出去,拖鞋有些碍事,我便扔了,赤脚跑了起来。

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在发完消息后就会跳进河里,从我家到河边少说也得十来分钟,但我还是拼命跑着,像是要把整个肺跑炸掉。

等我喘着粗气赶到河边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肖钰坐在那晚看星星的椅子上,浑身湿漉漉的,她垂着头,长发遮挡住了所有表情。

我小心地走到她身边,脚底疼痛难忍,便干脆地坐在了地上;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坐着。

“啪!”

巴掌很响,力道也很重,重到眼冒金星,重到我的脑袋不由得偏向了另一边,我没有反应,她本来就不是什么温和的人,这也是我该承受的。

我从不怀疑她想要自杀的决心,我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她,死亡在一开始就被她决定好了,剩下的只是步向死亡的方式,所以我替她选择了跳河。

我不会游泳,一开始不会,现在也不会,那晚之所以还活着,仅仅是因为淹不死而已。

肖钰并不比我矮多少,淹不死我的水,同样也淹不死她。

因为不论多有决心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反抗,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挣扎,那是纯粹对生命的渴望,所以自杀才要选择必死的局面,让自己反抗无效。

她会随着河水沉浮,直到大脑渐渐缺氧,她会挣扎,会恐惧,也许一开始她不会发现,也许会呛好几口水,但迟早,她的脚会触碰到河底,她会发现只要稍稍踮脚,河水只够淹没她的嘴唇。

为了保证这一点,我在她与我说准备去死前,就已经重新在亭子周围确认了一遍。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伴随死亡而降临的那种恐怖,它所拥有的深度,那种自己即将连呼吸也做不到的慌乱,那种自己的存在意义即将被抹除的恐惧,那种发自本能对生命的渴求,那些填满脑海的后悔。

我知道自己拦不住她,所以我能做的,只能是让她重新害怕死亡。

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赌博,一场充满孩子气的赌博,我赌赢了。

24

“为什么要拦着我?”她的声音有些压抑,表情隐藏在长发后面。

“我没有拦。”我看了眼少说两百来米外的对岸,“一直往河中心走,迟早有能淹死你的水。”

“为什么?”她重复着又问。

我低着头,声音带了些嘶哑,“这不公平,那晚你不认识我,但现在我认识你。”

她像是平静了下来,没有转头,但一只手放在了我被打的左脸颊上,她说:“小孩子才谈公平。”

也许是被她这个动作弄恼了,我打开她的手,忍不住冲她吼了起来:“我就是小孩子啊!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缺口,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渐渐崩溃,他们散乱到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失控了。

眼睛渐渐泛红,像是被切开的洋葱熏过,我靠着墙瘫坐,低垂着头:“我知道啊!我知道这个世界一点不美好!”

“我知道破掉的镜子是修复不了的!”

“我知道我根本拦不住你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

“我知道安慰不了你可我还是后悔那两个月为什么不发消息给你!”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我知道你坚持不下去了,我知道你想结束这一切,我知道我答应过你。”

“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就你一个朋友,我做不到。”

“我想要你活着。”我声音渐低,却停不下来,明明嘶哑又难听,“我想要你活着,跟你开心还是难过无关,跟你想不想活着也无关,只是因为你是我朋友,只是因为我想要你活着。”

“我知道这些没有尊重你的想法,我知道这样想的自己自私又恶心,我知道你希望我支持你。”

“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没有抬头,也没有再开口,我只是瘫坐在地上,觉得今晚好漫长。

一只手放在了我头顶,我抬起头,肖钰的下巴不停往下滴水,一些是河水,一些是眼泪,她明明在哭,却硬挤出一个笑脸,滑稽得像是表演失败的小丑,她说:

“害不害臊啊?小朋友。”

25

肖钰把湿掉的衣物扔在了厕所,换上了我的风衣,我们决定去夜市买些衣物,一路上她像是回到了以前,叽喳个不停。

“那么羞耻的话你怎么说出来的?”

“闭嘴!”

“你该不会还在中二期吧?”

“闭嘴!”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她作势捂胸,一脸的惊恐。

“闭嘴!!!”

趁着她购置新衣物的空档,我顺便去买了双新拖鞋。

“你手机怎么没坏?”我接过她递来的风衣,有些好奇。

“哦,本来想留些遗言给某人,就放在椅子上没带下水,没想到某人是坑货。”

无视掉某些不美丽的视线,我好奇地问:“什么遗言?”

她笑了起来,“你猜猜?”

我把风衣重新套在身上,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懒得理会这句话。

“喂!不猜啦?”她撞了撞我肩膀。

我有些无奈,但还是说:“不猜。”

“你会后悔的!”

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我冷笑。

“你变了好多。”她突然说。

“是吗?”

“嗯,以前你不笑的,阴沉沉的,吓人。”

“嗯。”我不否认。

“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会怎样。”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然后看着她说:“不知道。”

“我准备去大理。”

“嗯?”我知道你要走,为什么是大理。

“你看过心花怒放吗?”

“没。”我皱眉。

“里面说大理是一夜爱情之都,我说不定能遇到真命天子呢。”她露出一副期待的样子,然后转过头,“你吃醋了。”

我翻了个白眼,“别想太多。”

“以后别想着自杀了,好好活着。”

“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

“都一样啦,来,拉勾。”

“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我埋怨了一句,伸出小拇指跟她拉在了一块。

“好好吃饭,再长高些。”

“好。”

“少抽烟。”

“你能不能先把手上的烟扔了再说这句话。”

“来找我玩的话记得带上女朋友。”

“好。”

“下次请我喝酒。”

“好。”

“早点来。”

“好。”

“我…”

我打断了她的话,“别跟个老妈子似的。”

她笑了起来,张开双手,眉眼弯弯,“那,再见?”

“嗯。”我走过去抱住她,轻拍两下后松开,转身走向仓库,我在门口停下,突然有些不安,转过身,她还在公寓门口,没有进去,“喂!要不别上去了?”

“怎么?想跟我睡?”她靠着墙,坏笑起来。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回话。

“我还有些东西要带走,晚安啦。”她挥挥手,走进了公寓。

“晚安。”

26

我做了个梦,梦里是数不尽的人潮,他们将我包围,我仿佛成了被钉死前的耶稣,被数不尽的目光炙烤着,无数可逃。

当我喘着粗气醒来时,才发现这不是梦。

仓库外边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他们将安静的巷子改造成了菜市场,议论声中夹杂着警笛的叫唤。

我有些不安,却不以为意,因为附近是红灯区的关系,我碰到过的扫黄实在太多了,今天大概也是这样,打开手机准备看下时间,却意外看到了不停刷新的消息。

那是我常去的网吧所创建的会员群,群员大多是附近的年轻人,看着微信不停发出的消息提醒,我皱了皱眉,点开了软件。

死人了

捅了十几刀

死掉的那个挺好看的

听说是被她老公捅死的

听说她是准备逃走但是被男人发现了

这些字眼不停浮现在我眼前,那股不安迅速发酵,恐惧漫布了我的全身,我翻身下床,赤着脚推开门,踉跄着朝人群挤去。

扒拉开人群,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血迹,它从公寓门口开始,延伸到脚下不远处,那个被白布遮盖住的尸体上。

我咬了咬牙,准备跨过黄色警戒条。

警察冲过来阻止了我,他面朝人群,挥动着手,“这里很危险!请大家让开!”

那句话反而引来了更多的围观群众,他们炸开了锅似的,掏出手机拍下照片。

我深吸一口气,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划动到联系人上面,在某个头像上停留了一会,然后狠狠点下。

过了几秒,有些声音从白布下传了出来。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东西在身体里肆意冲撞,我张大嘴,想要呼喊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的声带像是卡住了,我拼尽全力,却只能小声地,意义不明地“啊…啊…”叫唤着。

那些东西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它们涌上我的眼眶,然后争先恐后地在我脸上划动。

铃声依旧在履行它的职责,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叫唤,我感觉有种东西在从白布下往外渗透,像是夏天里一个拍着西瓜唱歌的笨拙女孩,她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望着我,目光里带着某种魔力,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动,我怕动了就会崩溃在原地,会浑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铃声引起了人群的喧哗,他们渐渐涌了上来,我失去了力气,被人群不断地往外面挤去。

终于,我跌倒在人群外,我撑着手,想要站起来重新冲进人群,却更用力地摔倒在地上。

我望着周围的人,他们的嘴唇不停蠕动,我却听不到声音;像是有一层东西把我跟周围所有人都隔开了,我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我的世界只有那个低沉的男声,他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

再一次跌倒,我终于放弃了,瘫软在地上,眼泪开始更加汹涌地溢出,我张着嘴,

“啊…啊…啊…”

她想活着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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