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镇,这个远离城市喧嚣,藏在太行山腹地的小村子,并没有因为席卷全球的疫情变得脚步凌乱。他依然像从前那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迎接每一个日出日落,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山水和他的子民。老辈儿人传言,安家镇是个福地儿,自古及今闹过那么多次传染病,咱安家镇可从来没大闹腾过。或许是从没被疫情伤害过的原因,安家镇人并不能设身处地理解这次疫情的严峻程度。
表明疫情存在的是村子里的大喇叭,最能够意识到疫情严重的,或许是镇医院的医生护士。而村民们一直懵懵懂懂,仅仅知道有这么回事。疫情对于安家镇老百姓而言,就是一个遥远的别人家的故事。
村干部得到上级指令,宣传防疫政策。每天上午九点钟,村子里大喇叭准时开始反复播放:村民们注意了,村民们注意了。现在进行疫情防疫宣传。没事不要随便窜门,疫情防护从我做起,非必要不出门,勤洗手戴口罩,这是一场抗疫攻坚战,需要我们团结起来共同对敌……这喇叭声吵得那些想睡懒觉的人心烦地用被子蒙上脑袋。
镇医院门口搭起了个临时疫情防控点,医生和护士也最先戴上了口罩,她们每周二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防护面具,定时定点给驻镇的公家单位工作人员采集核酸,或者接到上边儿命令时,给村民们挨个儿捅嗓子。
随着疫情的持续,村民们也极不情愿戴起了口罩。因为去医院,去银行,去小商店,去取快递……不戴口罩不让进门,所以必须得戴着。甄妈妈那次去银行取钱,银行玻璃门还没进去,玻璃门里边常常接待她的丽丽就从里面走出来,甄妈妈以为丽丽知道她腿脚不好,喜滋滋想:这是出来迎接我了。结果,脸上捂着淡蓝色一次性口罩的丽丽,却站在门口打臂挡住甄妈妈去路:“大娘,戴口罩。”
甄妈妈笑道:“忘了戴啦。”就侧身往里挤。丽丽心里着急一把拉住甄妈妈,结果用力过猛,差点儿把甄妈妈拉个跟头。丽丽急急说:“大娘,上边儿说了,不带口罩不能进去。”甄妈妈站稳了不快道:“你这个孩子也真是的,我一个老太太,大半年没出过门,去哪儿传染那东西你放心,我身上没病毒。”
“不是,不是,大娘,你没戴口罩。”丽丽依然不放甄妈妈进去。
“放心吧,我肯定没毛病。”甄妈妈解释道:“再说,我就进去取一千块钱,取完钱马上走。”说着又往里挤。
“大娘大娘,真的不行。”丽丽一看甄妈妈还往里闯,一下子急眼了,使劲往外推甄妈妈。
“你看你这孩子,多大点儿的事儿。”甄妈妈这次真生气了。
“大娘,有监控,里边有监控,让上边儿看见我们放进来没戴口罩的客人,我们都得跟着挨罚。”丽丽下意识回头,往监控方向瞅了瞅。
“这么严重了!”甄妈妈狐疑道。
“真事儿,大娘,你不看里边的都戴着口罩呢。再说我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咱娘俩打交道可有些年头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能帮你的肯定帮你,你忘啦,你的银行卡密码还是我给记着的。”
“对对,”甄妈妈说:“我来之前直担心,这要丽丽不在可咋办,我的密码背过多少次就是记不住。”
“大娘,你回去取个口罩,或者小超市买一个,戴了口罩再来取钱吧。”
甄妈妈只好姗姗而去。
改天,甄妈妈去银行时,又被丽丽拦住了:“大娘,你的口罩。”甄妈妈才突然想起,后悔道:“唉,我这记性,又忘带了。”她知道央求也没用,只好懊悔地转身。
“大娘,给,我给你个口罩。”小丽从自己兜里掏出个一次性口罩递给甄妈妈:“老天拔地腿脚又不好,来一趟不容易,你就别来来回回的了。”
甄妈妈眉开眼笑接了过来戴上。存完钱走出门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折回身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钱包来,拉住丽丽问:“小丽,一个口罩多少钱?”
丽丽笑了,连忙去捂甄妈妈钱包:“大娘,没多少钱,就五毛,我可不要你五毛钱。”
甄妈妈硬是从包里拿出来五毛钱塞给丽丽,丽丽死活不收:“大娘,我跟晓静是同学,小时候去你家不知吃过多少好吃的,就一个口罩,你看你别让人笑话啊。”
从此后,甄妈妈裤兜里就总装个口罩,需要的时候从兜里掏出来戴上。一次性口罩重复利用,也不知道戴了多少次,耳绳都成了灰色。是啊,虽说甄一鼎做口罩,后来不干了家里存了老些个,她也舍不得像年轻人一样,戴一次扔一个,她心疼:扔一个就是五毛钱呀!但为了方便出入,她也只好随身携带了。实话说,安家镇像甄妈妈这样的老年人多数如此,从裤兜里掏出来的口罩总是灰乎乎脏兮兮的,好在大家心知肚明也都不以为意。
老人们看看新闻听听喇叭,渐渐知道这次疫情挺严重,已经闹的满世界都是,连美国总统都被传染了病毒,有个什么足球明星还因为病毒感染死了。老人们变得忧心忡忡,坐一起时免不了议论一番。
那天,甄妈妈和秀云大娘坐在她小屋聊天,秀云大娘就说:“大疫三年呀。我年轻时候赶上过一次,那真是闹了整整三年,这咋又让我赶上了啦。”甄妈妈想了又想说:“我咋不记得!奥,对啦,你娘家是山西祁县,你不是我们安家镇姑娘。我记事起,这可是头一遭哇!”
秀云大娘只管掰着手指头算:“去年一年,今年又是一年,到现在,国家管控还是这么严格,连孩子们回家过年都不允许,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这大年纪头一遭碰见啊,看起来这病毒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秀云大娘打个哈切抬起袖着的手,用袖口擦一把眼角说:“啥时候是个头,难道还要耽搁上一年。”
甄妈妈看着电视又有些犯困,她也打了个哈切胡乱答应着:“我活了七十来岁,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紧接着又打个长长的哈切。
秀云大娘看看甄妈妈脑袋小鸡啄米一样,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巧啊,我走啦,你睡吧。”
甄妈妈随口挽留:“闲着也是闲着,你再坐会儿,就你那个冰冰凉的黑屋子,哪有我这儿暖和。”
“暖和是暖和,我倒习惯了我那黑屋子。”秀云大娘已经站起来,她拄着自己的拐棍儿掀起门帘慢吞吞走了。
甄妈妈添了个毛病,爱打瞌睡,跟人聊着聊着天,忽地就有困意袭来,像被施了魔法,眼神迷离着脑袋就一低一低困极难耐,别人问话,一开始还听见她含含糊糊应着,不一会就听不见说话声了。
但是呢,别人一走,屋子里清静时甄妈妈又忽地醒了。她机灵灵睁开眼一看:咦,人都去哪了。看看没人她也不以为意,或者站起身出门,或者顺便躺下继续睡觉。可往往是,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那天就是如此,秀云大娘一走她便醒了神儿。
闲着没事她突然想起过生日时,孩子们给买的智能手机。甄晓雅一直说让她也赶赶时髦,要给她买个智能手机。她总说:“可别再花那个钱了,用我的老年机就挺好。声音响亮数字也大,还有手电,小小的一个装兜里还方便。那个智能手机划拉来划拉去,我看着都眼晕,再说,滑不溜丢那么大个个儿,拿着也不顺手,掉地上摔了可怎么办。”
“唉,妈,你不是说咱村我那个三奶奶,比你还大十多岁,人家天天玩儿智能手机,除了接打电话,人家还玩儿什么抖音视频。你比人家还小十来岁,难道还玩不了个手机。”甄晓雅激将道。
“我,那倒是。”甄妈妈不服输了:“学学谁还不会。就是没必要。就一接打电话,用不了花那个钱。”
“嗨,玩儿玩试试呗。”
“别,”甄妈妈自知失口:“千万别给我买那玩意,买了我也不用。”
“看我妈说的。”孩子们就嗔笑道。等她过生日,果然就给拎了个智能手机回来。甄妈妈到底是高兴,她高兴孩子的这份孝心。东西已经买了来,她也乐得笑纳。
可是呢,看别人玩儿的挺好,她自己到现在还没玩顺溜。秀云大娘走后,她自己躺着睡不着,就又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开始摆弄。用了这么长时间,她刚刚学会接电话,打电话呢,有时候能打出去,有时候就不知道从哪儿往外打电话了。
她想起安琪教她玩儿手机时,跟她说过,用微信打电话省钱,用不着电话费,当时,安琪还给她讲了为什么用微信电话就不花钱的原因,结果,问完了就忘,问了几次后也懒得再问了,但就记住一点:微信打电话不花钱。
甄妈妈为了打电话省钱,坚持不懈研究怎么用微信打电话。甄妈妈戴上老花镜,靠着床梆子划过来点过去研究智能手机。突然门帘一掀,一个小人儿裹着冷风哒哒哒跑进来,嘴里“奶奶奶奶”叫着,甄妈妈抬头一看正是玉儿,便高兴地放下手机去抱冲她飞奔过来的玉儿:“我的宝贝儿啊,这半天你去哪儿了。”
“二姑家找安琪姐姐玩儿。”玉儿大眼睛忽闪着说道。
“你冷不冷呀。”甄妈妈握住她细细的小手:“哎呀,真凉呀,小手成了冰条了,快上床来,盖上被子暖和暖和。”
小玉儿跳脚坐到床沿上,左脚搓右脚鞋子一蹬就上了床。正在这时,甄妈妈的手机响了,她连忙拿起手机带上老花镜,看着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突然忘了点哪里。她心里抓急,看看这儿看看哪儿,手指头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应对,嘴里不停嘟哝着:“这怎么接电话,这可怎么接电话呀,怎么一下子忘了呢。”
小玉儿听见手机声响机灵灵坐起来,又听甄妈妈说不知道怎么接电话,她就跪起来蹭到甄妈妈身边,使劲儿往甄妈妈怀里钻,甄妈妈急得:“玉儿,你别捣乱……”玉儿已然钻到她怀里。只见玉儿伸出尖尖的小手指头,冲着屏幕右上角那个绿色的电话图标一点。
“喂喂,妈。”电话里顿时传来晓静焦急的声音。
“哎哎,”甄妈妈笑着亲了玉儿一口:“晓静,咋回事儿。”
“妈,妈,玉儿回去了吗?”晓静问。
“回来啦回来啦,正跟我说话儿呢。”甄妈妈又亲一口瞪着大眼听她说话的玉儿:“要不是这小人精儿,我都接不了这个电话!你说,她怎么就那么能事儿,会接电话!”
“到家就好到家就好!”甄晓静拍着胸脯说:“哎呀,可把我吓坏了。一错眼珠看不见人了,楼上楼下没找见。我就怕她自己跑回家,这么小个人儿,找不到家再跑错了地儿,可怎么办呀。啊呀,长了腿儿了,往后可不好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