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清晨醒来,我在床上混沌,梦中的一切都还那么清晰。
母亲说,梦见已故的亲人是不吉利的,大都预示着做梦人身体状况不太好,而我是不迷信的。
初初在梦中见到他时,是在春节拜年的时候,他坐在一众亲人中间,温和地笑着,安静地听大家说话。梦中的我见到他,是惊喜的,惊的是梦中的我仍记得他是逝去的;喜的是他仍在我面前。我没觉得害怕,反而有个荒唐的想法,他一定是死而复生的。
他去世那段时间,正是《coco》热播的时候。从确诊到离去,仅仅是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我本想,他至少应该能过这个春节的。某日的早上八点,人们说,他没了生命体征。当日傍晚,母亲告诉我,他已火化。母亲说,给他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有余温,他的四肢尚且柔软。我的心似乎被揪住狠狠地痛了下。
弟弟听说了这件事,堂堂七尺男儿,背过脸,对着川行的车流,偷偷抹泪。
可能是因为这幕太虐心,我始终不信他是真的生物意义上的死亡,梦中的我见到他时,竟有几分孩童时梦想成真的欣喜。可渐渐地,我开始发现,他说话没人能听见,他,也似乎只有我能看见,梦中的我,开始有了三分悚然,七分悲哀。
他是母亲的朋友,生于偏僻的大山里,一个平凡,善良,朴实,勤劳的农村男子。他的故事十分简单,年轻时,外出打工,农忙时节,回家种地。我们家中经济拮据时,父亲会随着他一起去城市打工。农活繁忙时,他偶尔也会来帮着父母做农活,每次辞别时,他总会往我们孩子兜里塞钱,他给的钱不是最多的,但是以他的经济条件来说,他无疑是慷慨的。
他少言寡语,礼貌又谦卑,恪守本分。母亲说,不管父亲在与否,他从未与母亲开过半句轻浮的玩笑。
以大多数农村男人为基准,他无疑是在基准之上的,勤劳,本分,善良,温和。但,他,终身未娶,母亲说,原因是因为家里太穷,我不以为然,但我也不知所以然。
梦中的他与他的侄女侄女婿坐在一起,初初是在谈笑的,后来,他开始有点生气,声音开始提高,这是我认识他的样子,即使生气,也仅仅是拔高声音而已。
老实的庄稼人,只是把城市当作土地之外的另外一个谋生途径,不敢奢望能在城市有一方立足之地。他会老去,老去的他,不再外出务工,他回到老家跟侄女侄女婿住在一起,还把自己一大半的积蓄给他们建新房。新房建好了,他与侄女侄女婿的关系却走向了另外的方向,经过几次激烈的争吵以及一次肢体冲突之后,他去了敬老院。敬老院离我家很近,每天老人们外出逛街时,总要路过我家门口。因着年少时他给的温暖,每每见到他,我总邀请他进屋坐,但是,他很少应邀,我想,这不仅仅是客气,还有他的骄傲与自尊。每次春季回老家,母亲总要我们去给他拜年,对于已经工作了的我们,他还是会给我们压岁钱,而且不能拒绝。
梦中的他,诉说他侄女侄女婿的薄情,他的孤独,他的遗憾,我听着,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梦中的我甚至清醒地认为,换寿衣时的他,即使身体未真正死亡,心也一定早死去。
我还记得见他的最后一面,是回老家看母亲时,那时的他,已经开始消瘦,但并未确诊,母亲是医生,将他接到家中给他治病。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却更是加剧他被至亲之人抛弃的悲凉。
后来确诊后,母亲并未告诉他得了什么病,但是他也许却是知道的,他搬回了养老院住,离去时,身边没有亲人。
我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可是,他这样善良的人,何至于如此待遇?我的心中生出忿和悲,甚至有了惧。如果说人有三次死亡,而他,在世时,就那么彻骨地感受了第三次死亡——被人遗忘。
我的惧,来自于对孤独和被遗忘的害怕。姐姐说,妹,老了,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后面。突然间潸然泪️下。
梦中的他,哀哀地诉说。梦中的我,默默地流泪。
我说,叔,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样子,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善良。
他平复下来了,然后离去,离去时,他看出了我的惧,他说,你的这辈子,一定不会孤单的。善良的他啊,梦中,都给我这样的祝福。
他的葬礼,我并未参加,春节扫墓时,他的坟头,我会去添一抔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