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生病,我都会特别想念父亲。
在父亲病危的日子里,父亲跟我聊起了他的家庭,他的童年以及他重要的经历。
很早就想写关于父亲的文章,因为难过,因为无法释怀,迟迟没有下笔。我经常会想起,父亲的生命即将终结,他背着我偷偷流泪的情景。
父亲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而我却辜负了他的希望:没有考上令他满意的大学;没有找到让他称心如意的女婿。
父亲是大孝子。他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做为家中的长子,他五六岁就开始做事,砍柴、打猪草、插秧,样样都干。一次打猪草,背得太重,人和箩筐一起滚到水田里,差点呛死;还有一次砍竹子,整个人摔到竹尖的夹缝里,差点要了他的命。父亲说,也许中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少年时期,父亲就开始养家糊口了,他劳动所得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爷爷。就连娶媳妇,也是爷爷说了算,从来不敢违背。母亲跟父亲是表姐弟关系,母亲从小很会做家务,特别讨爷爷喜欢,十四五岁就到爷爷家做了童养媳。为了贴补家用,父亲经常辍学,后来他瞒着爷爷,在母亲的资助下,改了名字和年龄,考上了县一中。他这辈子对母亲充满了感激,所以母亲中风之后,他独自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担。八十岁的老人,整整服侍了三年,经历过三次大中风,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母亲除了丧失部分记忆,生活基本上能够自理,医生都说是奇迹。
随军之前,父母一直两地分居,我们家三姊妹,兄妹之间年龄都相差9岁,我跟父亲生活时间最长,有十年的光阴。
父亲是普通军人,他为人老实,工作兢兢业业,经他检验过的军品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他带出的徒弟,都走上了领导岗位。
父亲经常跟我说: 好好读书,有了文化,将来什么都会有,所以他最关心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如果看见母亲让我做事,他会骂母亲。洗衣服、织毛衣以及针线活,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我都是当兵之后学会的。
父亲对子女很严厉,我从小就怕他,但他只对我发过两次火,从未动手打过我。
我没考上大学那一年,他让我复读,我告诉他,我喜欢上一个男孩,我要回老家,他非常生气,让我滚出去!整整一个月,他不跟我说话。
后来我参军到了部队,他想方设法让我考军校。军校毕业那一年,我在学校谈了对象,籍贯、身高、学历,都符合父亲的要求,家境虽然贫寒,但小伙子是学院出了名的高材生,父亲很满意,曾经也想办法帮我跑调动。现在的老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各方面条件都符合父亲的标准,见面之后,父亲没有相中,说他身体单薄,姊妹众多,没有眼力劲。父亲并不是嫌贫爱富,是因为打小体会了这种家庭的艰辛,不想让我像母亲一样受苦。老公人品好,是值得托付的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有文化,心疼人。只相处了几个月,我就瞒着父亲领了结婚证。父亲知道后,很气恼,骂母亲:看你养的好女儿!最后,父亲没有为我们举办婚礼。
父亲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儿女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可以一个月不理不睬,这辈子他最看重的是有文化、有骨气的人。
父亲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计算机系,他们那一代人都是顾全大局,为国防事业付出心血的人。
高中毕业后,父亲考取了长沙一所大学,入学不久,被特招入伍成为东海舰队一名海员,两年后保送到哈军工。毕业后他有机会回到长沙,但父亲接受了新的更艰巨的任务,去大西北某军工厂,负责我国飞机发动机的研制、审核和验收,一干就是三十年。
母亲形容父亲,一年只有两个月在家里,其余时间不是开评审会,就是去飞行团试飞。父亲喜欢出差,他曾笑着跟我说:上机试飞伙食好,补助高。每天回到家里,他总是喜欢看书,直到参加工作,我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是科研论文。
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我被工人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吴代表,产品出现新问题了!父亲二话不说,穿起衣服就跟了出去,直到天亮还没回家。有一年,我和母亲在外面看露天电影,突然地震了,我们赶紧跑回家,发现父亲仍在伏案工作,母亲说地震了,父亲这才起身,笑着说:难怪日光灯不停地闪。
父亲很老实,很少为自己的事和家里的事给单位领导找麻烦。
有一次休假回家,他问起我俩的收入,我也看了他的退休工资,结果我发现他的工资有问题。回到部队,我找到相关文件,找到问题出在授衔之后的套改。我告诉他,他不信,他说不可能搞错,再说十几年过去了,找谁去?我想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于是我打电话要到父亲的履历,然后拜托我们部里的会计,把父亲的工资仔细算了一遍,我打印成文件寄给父亲。父亲拿着我的信找到有关领导,领导说:老吴,为什么不早说,负责人都调走了。父亲一听火了,他第一次拍桌子,工资错发了八年,他以为领导会说:我们工作没做好,对不起,会尽快弥补。没想到是这种说辞,人走茶凉让人寒心,所以特别生气。
父亲从不谋私利,那个年代,凭他的为人和贡献,母亲临时工转正是一句话的事,但父亲没有找人。母亲工作最早,年年先进,最后只给了点钱就打发了,比她晚去的姐妹,后来都拿了退休工资,为这事母亲哭了好几回,怪父亲整天操心公家事,自家事从来不管。
父亲很能干,他会泥工、木工和电工,我家厨房的台面,都是他自己用钢筋灌的,家里的板凳、桌椅也是他自己打的,刷上油漆跟买的一样漂亮。
年少时,我特别爱看电影,每天一放学就跑到俱乐部占位置,于是父亲自学无线电,出差又从上海买回元器件,组装了两台黑白电视。那时电视刚兴起,我家就有了飞跃牌电视机,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围坐在电视机跟前看戏。
父亲有两大嗜好,抽烟、喝酒。后来得了肺气肿,三十年的烟瘾说戒就戒了。酒一直在喝,八十岁还能喝半斤。
父亲有两大爱好,集邮和垂钓。我和父亲都特别爱吃鱼,他的钓鱼技术也是一流的,每次单位组织活动,他都会满载而归。
父亲年轻时还会吹唢呐,游泳也泳得非常好,蛙泳、蝶泳、自由泳,没有不会的,但他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
父亲闲不住,整天忙忙叨叨的。退休之后,突然没事做了,他很不适应,后来经过我的点拨,他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养花、养鱼、学做饭。他最钟爱的花卉是君子兰,君子兰和金鱼都不好养,但他从未放弃过。从一珠苗开始,慢慢养大到开花,每次春节回家,家里的君子兰全都开了,金鱼也养得欢天喜地的。
学做饭对父亲有点难。母亲在5公里外的电表厂上班,每天步行,早出晚归,中午我就跟父亲去食堂打饭吃。父亲总是很晚才下班,食堂的菜打光了,我就跟着他吃白糖泡馒头。
母亲没有文化,但家务做得极好,菜也炒得特别好吃。父亲60岁开始学习做饭,母亲手把手教,一做就是二十年,从最初难以下咽的水煮白菜,到后来,他有几道菜已经超过了母亲。
父亲不缺钱,但他一生节俭,一把剃须刀用了几十年,最贵的衣服就是那件飞行服,但给家乡捐款,他却很慷慨。
父亲很乐观,他平时除了经常牙痛,连感冒都很少得。母亲胆结石手术那一年,父亲特别累,老是头晕,我让他去检查,检查结果: 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急匆匆赶回家,一下火车直奔医院,父亲住在高干病房,他笑着对我说: 这里比家里还舒服。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孔,我心里一阵酸楚。
父亲退休后,本来可以就地安置,也可以回长沙,有干休所,生病有人管,出门有专车。但母亲想回老家,父亲只好改成地级市,异地安置一等就是十年。回到老家只过了三四年舒心的日子,母亲就中风了。
父亲把所有的苦都埋在心里,他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好好照顾自己,别让你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