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星期六，和往常一样，我打开报纸浏览最新的就业消息。

公元2030年，人口大爆炸，就业压力升到了前所未有之高。这一年毕业人数飙升至4016万，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你走到街上，能看见天桥底下总是挤满了互相打架争抢地盘的乞丐，浏览网上，能看见求职简历如雪花般飞舞，一同存在的还有“躺平”“摆烂”等把责任全部甩给社会的匿名分子。

我毕业于国内一所985院校的历史系，已经失业三年了。这段时间里除了寻找固定的就业机会，我还会打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工补贴家用。好在我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她用她的工资扶持着我磕磕绊绊度过这些日子。我们两人没有孩子，但都有父母要赡养。

我翻到就业排名那一栏，不出所料，教师行业依然牢牢占据求职人数的榜首，领先第二名十几万人。不论是985的还是211的还是国外名校毕业的，几乎所有人都在朝着这条路疯狂奔跑，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

“当老师多好啊，只要你不是班主任，上完课拎包就走，节假日寒暑假多得数不过来，工作稳定工资又高，还有五险一金。爸爸希望你能当上一名老师，这样生活就会轻松很多。”我的耳边回响起父亲哀哀的祈求。他的头发花白，老人斑张牙舞爪盖满了他的面庞，瘦骨如柴的身体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岁月的洪流中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不仅如此，岳父岳母那边也给我施加了同样的压力:“虽然我们女儿没有说什么，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尽快找一份好点的工作，比如老师。一个男人失业在家，靠女人生活，像什么样子？”

我能理解所有人的焦急，因为我自己也很焦急。我想起高考结束报志愿的时候一腔孤勇报历史系，原因是我想成为历史小说家，或者画和历史有关的漫画介绍历史等等。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已经死了，很久很久。

  我叹了一口气，合上报纸，回头望向正在炒菜的妻子。厨房离客厅很近，加上开着门，所以我能看见那个系着棕色围裙的瘦小身影在油烟里烹饪。烟气缭绕，我听到里面传来咳嗽声。为了维持生计，我已经当掉了自己很多东西。平日里除了做菜，所有的家务活全都由我负责。除了必需品，我很少开口向妻子要钱。甚至有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我会选择不吃早餐。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还是得快点找一份工作。

二

我投出了第1046份简历，工作是某所乡村学校的历史教师。那里离家很远，走路加上坐公交来回共计三个小时。路不平，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土丘。

那封邮件发送出去后，我关掉了自动回复。打开论坛，热度最高的依旧是教师论坛。这个时代对教师有一种说不出的狂热，给人的感觉像是一种病毒，或者邪教。有很多人高喊“老师是神！是万金油！当老师者得永生！”，反对的人也有不少，他们觉得“劝人从师天打雷劈”“不适合当老师的人去当老师，败坏社会风气”。这两种人总是在争吵。还有一部分人混到教师论坛里面“拉人”，比如医生啦、互联网工作人员啦、自由职业者啦等等。总之，就业是所有人的主要矛盾。

继续往下滑，我看到一则关于学生用刀捅老师的新闻。大概内容就是这个老师批评了学生几句，然后学生在家备受宠爱，不服管教，就用刀直接捅死老师。底下各种各样的评论，有一些人骂学生，一些人骂家长，一些人骂学校，还有一些人对老师歌功颂德。

这时一条评论跳进我的视线，在众多乱糟糟的议论中显得格外突兀:“看见了吧，当老师也没什么好的，老师可是高危职业。”

在这条评论下，有几百条评论，有很多是骂这个人的，也有不少是支持这个人的。我大致扫了几眼就退出去了，因为我注意到我投的简历有了回复。

“明天上午8点，不要迟到，个人资料，学校。”

为了应对天文数字般的求职者，所有用人单位浏览简历的速度在不断刷新人类极限，他们必须在短时间内通过这个人的简历大致了解这个人，从而决定是否面试（所以很多非985或者211的人几乎得不到面试的机会，因为他们没有“敲门砖”，没有人愿意花时间了解他们的能力）。通过面试的回复也很简洁（为了节省时间），你必须严格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否则，就会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看到这封邮件，一阵喜悦涌上我的心头。历史系的学生找工作本就困难，“历史老师”这时更是救命稻草，我必须得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即便通过了网上的初试，我也没有过于高兴。而是冷静下来，从衣柜里翻出崭新的正装和背包，收拾东西，深吸一口气，准备明天的面试。

三

面试的时间十分短暂，就是对着几个枯燥无味的人短短地讲不枯燥无味的课。经历了1045次的失败，我已经对面试习以为常，不再那么紧张。不过只是把那些人当成普通的学生去看待，讲世界现代史。

打完分后那些人让我等半个小时。他们是分批面试的，一批人完后统一答复，再换下一批。不需要什么“有消息后会答复”，时间宝贵如油。

我枯坐在走廊等候的椅子上，就好像在等待急诊室里一个重要的人。这个时候来了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脚踩白色高跟鞋，长发束成马尾。她先是走到门口扫了一眼里面的情况，又走了回来，在我旁边坐下。

“你好，你也是来应聘的吗？”

她比较热情。

我点了点头:“历史老师，你呢？”

“英语老师。”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时间在我的眼里仿佛被拉面师傅抻长。

“听说了吗？那个老师被捅的事情，闹得挺大的。”这个女人似乎很喜欢聊天，也许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

“你有什么看法？”她顿了顿，等着我的回答。

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既不是狂热的“尊师派”，也不是激进的“反师派”，只是一个普通的路人。但就严峻的就业形势而言，我还是更亲近于“尊师”。

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想当老师。我没有教书育人的欲望，恐怕不能带好学生。但是，为了生存……”

我也一样。

我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也很喜欢教师这个行业。那时很多人抱着“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想法，去当老师。小学时写作文，《我的理想》，总有人写因为热爱而当老师。可是长大了才发现，原来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原来老师们也都是普通人，为了活下来，为了“铁饭碗”。如今我也成了其中一员。

我静静地盯着自己脚下瓷砖，听着风扇呼啦啦转动的声响。

每一分钟都宛如过了一年。

四

大概过了十几年吧，我的手机响了。点开一看，是我曾经的历史老师。他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沉默了几秒，回复他:“和你一样。”

“啊？你也当了历史老师？”

他发的语音，那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声音嘈杂。他扯着嗓门在那喊。我打回复打到一半时，下一条语音又滑了过来:

“你们怎么都一个样？”

我们？

我感到诧异，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舞动:“为什么是‘我们’？”

“哎哟我了个天嘞，你们这些学历史的学生像约好了一样，毕业后都回来教历史！”

这不是好事吗？我抓抓脑袋。想起了那些人神采飞扬地喊“老师是神！”

“好什么呀？老师教学生历史，学生学后回来当历史老师继续教历史，教出去的学生又回来当历史老师……那这样一来不就把那些东西彻底变成理论，不去应用，一代代传下来了吗？！”

我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中年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等我接到被录用的通知时，心情似海浪一样起起伏伏。

走出学校，我为自己第1046次的成功感到些许欢喜，可是又有着淡淡的悲哀。打开手机，里面还在不断推送着各式各样的信息。

“专家发话了！震惊！未来最吃香的专业竟是它！”

“专家认为，教师行业将会率先达到人类就业巅峰。”

“别再盲目崇拜了，你不能不知道的新型专业……”

无数人还在为了一口面包奋力奔跑，可谁又能知道那面包背后的悲与喜？

五

良久，面对着破旧的教学楼，我终于在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流面前，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