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寺云

   夜色沉下来,不知觉间,窗外又淅淅沥沥落了一场大雨。来不及关上窗户,雨丝和声音穿牖而入,打破一整天的闷热和死寂。我在这难得的清爽和宁静之中又想起了那座雨下的寺庙来。

   应是夏日的清晨,我一个人窝在靠近阳台的床上,天色微开。隔着家中几十张玻璃镶成的窗户望出去,是山谷蒸腾的雾气,它们先是自下而上慢慢升起,待到从山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便又朝四周扩散,吞没山头灰色的小镇和林立的绿树,活像是暴雨过后池塘中溢出的白水,意欲淹没一切。然而,润红的朝阳迅速剿灭了磅礴的雾色,它们似乎都魂归天宇,变成了朵朵云彩,漂泊在远处寺庙头顶的上空。阳光公平地落满每一寸空阔的所在,连玻璃窗上的杂垢也在室内的地板刻下印记,仿若一张粗糙的纸。等室内阳光的足迹渐渐消逝,我便爬起来洗了一把脸,尔后带上门往寺庙走去。

   晨钟早已敲过,寺里居士们的早课也已结束。我从第一层寺庙右侧的一条小径穿过,便上了一带水泥阶梯,阶梯两畔种满夜来香和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随手摘下一朵花瓣,在手中揉搓花粉和汁液,滑滑的,有丝绸的感觉。居士们的住所嵌在第一、二层寺庙之间的一块小平地上,很朴素的构造,只有一扇陈旧的木门和两扇蒙着薄膜的木窗,门上挂着一把锁,锁住我走入里面的念头。我一直想戳破薄膜看看里面的陈设,却因为惧怕亵渎神灵,加之担心一张百褶的面孔忽然出现在薄膜后面,总是望而却步。奶奶住进眼前这座朴素的房屋,已是很久之后的事。再往上便是盛气揖人的大雄宝殿了,然而与别处寺庙不同的寺,背倚山脊的大雄宝殿的对面还建了一间小殿宇,遮住了人们从山下眺望宝殿的视线。大雄宝殿的右廊下,悬着那棵沉钟,每每来到这里,我总会轻轻拍上几下,绝不怕它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没有剧烈的碰撞,何来恢弘的声音呢?宝殿里,我印象最深的便是佛祖的脚趾甲盖足足有我一个拳头的大小,宗教总是喜欢把神灵塑造成外貌雄伟的样子,以此显现人类在他们面前的渺小,然而久叛世事的我常常想:佛法高深者又何必徒有壮硕的外观?

   我一直不愿意在佛像下久作停留,绕过佛像身后便有一个外人不易发现的后门,从此门出去,可见一圈围起来的人工水池。池中无一物,清澈见底,池边一道曲曲折折的泥路往更高处延伸,逐渐掩映在葱茏的翠柏林中。爬过翠绿,又有几株芭蕉,绕过芭蕉便又是一间不大的庙宇,里面只有两尊神仙,一是千手观音,我数过无数次她有几颗美丽的头,却总是记不清楚,抑或是因为数的太多了,孰对孰错便模糊了。曾经有一个朋友还数过千手观音的手,每一只手都造型各异,最终她给了我一个数字,然而如今这数字也消逝在时间的空廖之中了。除却千手观音,另外一尊藏在更深处的则是玉皇大帝,我至今未曾近距离看过玉帝的面孔,因为那里光线黯淡,活像是电视中阎王的形象。这一层寺庙曾让我在长久的岁月中不分佛道的区别,总以为玉帝和佛祖属于一个宗教派系,询问爷爷奶奶玉帝和佛祖到底谁更大更厉害的时候,他们也总是给我模糊不清的答案,那时我便以佛祖和玉帝所在的庙宇层次给他们排了一个位次,位居寺庙第三层的玉皇大帝当然是总摄天庭的老大,而次居第二层的佛祖则理应降低一个位置了。后来慢慢知道了佛道的不同,也清楚了佛祖和玉帝所象征的两个宗教系统。然而,潜意识中却并不对此加以区分了,佛道在中国的交融迹象由此可见一斑,坚守纯粹佛学的小乘佛教在九州大地并未形成多大的气候。

   第三层寺庙处便断了通往山顶的道路,我所能做的只是站在寺庙前仰望一丛丛柏树在风中招展,山鸟起起落落,把阳光的线条割断缝合缝合割断。我就这么一直仰望,直到目光在阳光的灼热中“失明”。继而眺望脚下的小镇以及绵延的山野和田地,稀疏的人群,时隐时出的牛羊,这一切都在夏天的上午显得生机勃勃,新鲜亮丽。我坐在寺前发热的石头上,脚下是那块清池和佛祖的殿宇,身后是美丽的千手观音,以及燃烧的清香。我就这么一直坐着,任凭蚂蚁在腿上攀爬,勾起一丝丝的痒意,闲对飞虫在身边飘动,细细一瞧,还能看见飞虫背后极细的闪烁着白光的蛛丝。

   时间被逐渐微弱的阳光和沉闷的空气压缩地仿佛很短很短,不经意间,那些雾色变成的云彩累积的乌云,低压在我的头顶,兴师作雨。天空忽然暗下来,或许是一点点暗下来,只是我没有去感及这个变化的过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色彩而变成了一副水墨画,除了时而腾空而出的闪电和饱满的雷声。满身湿透,我退到身后的檐下。雨珠串成的水线不绝,在脚下又溅开成粒粒水珠,旋即粘在门框上、墙上、我的衣裤上,浸开一点点暗黑的湿圈,或者落回地面,汇入奔向山下的水流中去了。透过雨幕,往远处望去,又是一片雾茫茫的世界,青山、小镇逐渐都消融进在这厚厚的雨色和雾气之下。    

       久待雨不停,浑身又开始因凉意而颤栗。我不得已开始冒雨往山下跑去,和我一起的是混满泥沙的水流,以及被我的双脚溅起的水波。它们盖住每一块低沉的路面,从每一个朝下的缺口涌过。陡峭处,我不敢用太快的速度,只得在滚动的水中,一步步往下挪移脚步,在这过程中,我看见了被雨水掀起并洗净的花草的根须,嫩白的颜色,往下一点一点滴着。经过每一层寺庙时,长长的屋檐上都悬挂着一排由几十条珠帘组成的雨幕,它们把寺庙里的佛像锁地紧紧的,再加之闪电的威严,此时的寺庙给人更为肃穆庄严的感觉。

   我一步一步从山路的泥泞里走下来,大雨淋得我睁不开双眼,我闪到小镇铺满雨水的水泥路上,回头看了一眼森严的寺庙,居士们有的走了出来,站在檐下,他们的面孔模糊而冷淡。而雨丝和烟雾则像平日寺里的香烟,只是更加丰满罢了。

   回到家中,我的身子被洗的干干净净而寒冷青紫。我走到阳台上,往寺庙的方向望去,来回的路径没有改变,却因为一场雨,改变了这两条方向相反的路上的一切。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324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56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328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147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6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115评论 1 296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25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67评论 0 27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07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28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88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09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01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57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1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85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73评论 2 35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