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
顺福出生于1933年秋,顺福的父亲在他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去世了。顺福妈说那会她刚好怀孕3个多月,一向身体很好的丈夫突然说肚子很疼,吃了点止疼药便去休息了,直到黄昏才起了床,说肚子饿坏了,随手拿起顺福妈刚烤熟的白薯吃了起来,吃得很香,不料顺福爸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随即晕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顺福妈从此守了寡,期间也有很多优秀的小伙来说亲,都被顺福妈一一拒绝了,就这样过了很多年,顺福妈一个人艰难的把福顺拉扯大。顺福也很争气,爱学习,还成了那时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加上口琴吹得不错,算盘打得顺溜,母亲很以为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这边的亲戚早早的就给顺福指了婚,是顺福远房的表妹,表妹比顺福小了4岁,叫啊珍,正直花样年纪,长的浓眉大眼,很是俊俏。
20多岁的顺福进了公社,成了当时最年轻的生产队大队长。同年,顺福迎娶了阿珍,婚后孩子也接二连三的出生了,顺福妈一共生育了8个孩子,最初的两个孩子养到7、8岁,却因不明的疾病夭折了,万幸的是后出生的6个儿女都健康。老大是个长得娟秀的女孩,取名秀芝,老二也是个女孩,取名秀梅,老三是长子,取名建春,老四为二子,取名建夏,老五为三子,取名建冬,六女儿取名秀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显得很是热闹。那时知识青年下乡,有几个上海的知青住在顺福家,时常帮着顺福家带着弟弟妹妹们,时常传出的欢声笑语,也让邻居们好生羡慕。闲暇之余,顺福会坐在路边的石头堆上给知青们吹口琴,他们坐成一排望着不远处的田野,听着悠扬的琴声畅谈着。知青里有个叫冬青的小伙,是个大学上,写得一手好字,他捡起一旁的树枝在空地上挥起来“青春万岁,祖国万岁”,大伙也附和着、高喊着。他拿起顺福手中的口琴在袖口上擦了擦说:“同志们,我给大家露一首,你们可要竖起耳朵听啊。”随即口琴发出“嘘......”的一声长音,冬青刚想要逃跑,被大伙一把抓住一顿“狂揍”,笑声响彻天际。
一天寨子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约莫着7岁,顺福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叫他啊才。阿才是个话痨,每天跟在顺福妈后面“奶奶、奶奶”的叫着,也会领着妹妹们去摘野果子。有次带着秀芝去爬树摘木瓜,秀芝没扶稳掉进了树下的粪塘,阿才慌了,急忙回家叫奶奶来救急。奶奶在河边给秀芝洗了澡,取下长长的包头巾给秀芝围上,三人狼狈的朝家走去。自此以后阿才便不再领妹妹们出门了,独自一人上山放牛,直到17岁离家。
80年代初,公社改革,给了大队几个分配工作的名额,顺福因工作能力出色,得到了其中一个名额。那天早上,公社早早的召开会议讨论人事安排的事宜,没想到顺福妈拿着绳子就冲进会议室哭喊着:“我儿子哪里也不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进城了这一大家子怎么办,如果你们要他走,我就吊死在这里”。说完便爬上了一旁的桌子,把绳子撂上房梁,就要做傻事,还好被旁边的工作人员救下,顺福分工的事就这样作了罢。顺福妈是苦命的女人,一个人把儿子养大,遭了罪,受了很多委屈,这唯一的孩子是她的命,她舍不得顺福离开她,但她也不会知道,这样的爱也会断送自己儿子的前途。这件事以后,顺福和母亲的交流明显变少了,顺福也变得郁郁寡欢,每天拼命的劳作着,早出晚归来减少和母亲的碰面的机会。因一家人的勤劳,顺福家的粮食总是堆的高高的。强势的母亲也用“分家”的方式表示着抗议,说要自己生活,不跟家人们吃饭,自己找个小瓦罐煮了吃,但也没有坚持多久,几天便败下阵来。知道儿子爱喝茶,便每天上山采茶,一部分留给顺福,一部分叫秀琴拿去街上卖。每每到卖茶叶的日子,顺福妈总是在房顶晒着太阳,数着钱,几块的,几角的,一张张捋的很顺,让每个纸币的四个角都舒展着,然后偷偷攒起来。
老大秀芝初中毕业后没考上理想的学校,便去了文工团学跳舞,1年后又辗转去了勐西农场。刚到农场的秀芝是迷茫的,直至后来遇到了来勐西当兵的伟青,伟青是秀芝的初中同学,高大英俊,当时就心生爱慕的二人,没想到在勐西再次相遇,顺理成章成了一对。然而,这样的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秀芝奶奶知道孙女在勐西谈了恋爱,不想让自己的孙女留在那么远的地方,便让秀梅给姐姐写去书信,让秀芝分手,几次下来见没用,奶奶立马张罗着给秀芝物色新的对象。秀芝的表姨给秀芝奶奶推荐了他们单位的刘大:“婶子,刘大虽然年纪有点大,人也长得不怎么,但为人老实,工作稳定,会过日子,还有存款呢。”秀芝奶奶很是满意,叫秀梅给姐姐打了“奶奶病危”的电报。当秀芝火急火燎赶到家的时候,见奶奶没事,还兴奋的喊着秀芝,秀芝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奶奶一个劲的给秀芝推销着身边的刘大:“秀芝啊,这是刘大,在城里上班,你姨他们单位的,很不错的小伙子,勤俭持家,你肯定会喜欢的。”说完笑呵呵的去拉秀芝的手,秀芝当然不会同意,冷冷的说:“啊奶,既然你没事,农场也忙,我明天就回勐西。”转身回了房间。天刚刚亮,秀芝奶奶便到大队开了证明,带上刘大到了结婚登记处。当奶奶拿着结婚证出现在秀芝面前时,带给秀芝的只有绝望,她嚎啕大哭,有太多遗憾和不舍。秀芝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在城里卖起了水果,平淡无奇。
同年,老二秀梅嫁给了邻村的阿文,婚后生下三个孩子,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也算过得去。阿文妈生育了7个孩子,阿文是家里最小的那个,阿文20多岁时,母亲已到古稀之年,没过几年就去世了。阿文爹是个大男子主义严重的男人,更是不愿意帮忙搭把手。农忙时,秀梅常把三个孩子送到娘家让孩子的外公外婆帮忙照看,孩子们很喜欢到外婆家,因为有疼爱他们的舅舅,姨妈,晚上更是有听不完的故事。为了听故事,孩子们争着和外公睡,甚至排了队,从大到小一人一天轮流和外公睡。
建春和建冬一直有个当兵的梦,奈何建春鼻甲厚,建冬手臂有个长疤,体检未过关都没能如愿。见当兵梦想破灭,建春进城里学起了炒菜,建冬进了砖厂。就这样,建东在砖厂认识了小芳谈起了恋爱,日子也过得甜蜜充实。建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每天也是认真刻苦,考上了市里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了一名化学老师。
建冬和厂里小芳谈恋爱的事很快传到了顺福耳里,顺福很是气恼,因为建冬在很小的时候就口头指了娃娃亲,指的是建东表姨妈家的女儿,叫阿惠。那时亲上加亲的观念让建冬为之吃了苦。顺福把小芳叫到了家里说:“你们两个都姓白,自古白姓人家是一家,你们两个坚决不能在一起”。小芳一气之下和建冬分了手,甜蜜的二人从此分道扬镳。建冬也给父亲撂下狠话说:“我终身不娶了,你们在世的一天我不会结婚。”说罢,收拾行李去了厂里的宿舍,很少回家。以为家人会妥协,小芳也会回心转意,没曾想半年后小芳嫁了人,建冬从此一蹶不振,不愿另寻芳草,直到40多岁遇到同村的阿花才结束了自己的单身。
小女儿成绩很好,考上了高中,但大哥并不想让妹妹继续读书,劝着妹妹说:“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没必要读那么多的书,还浪费钱。”直到班主任到家劝说才勉强同意让妹妹去上学,可执拗的秀琴却进了城打工,这一时赌气的决定也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顺福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过年时节总是叫上儿女回家团聚,一家人忙碌着,闲聊着,孙儿们嬉闹着。秀芝妈娴熟的煮着米饭,特意留出了米汤和锅巴,因为建冬喜欢用米汤泡着锅巴吃,加上大勺的砂糖更是人间美味,嘴里呲溜着说:“太好吃了!”。秀琴喜欢把侄子侄女在饭桌上“啃剩下”鸡腿烤的金黄,香脆扑鼻。顺福妈则跑到后院挖起了“珍藏已久”的白薯,孙儿们簇拥着要帮忙,一锄头下去,便漏出一片片白薯被刨开的白色切面。“哎呦呦,我的祖宗们,都被你们糟蹋了,不要你们挖了。”顺福妈拍着大腿,眼里净是心疼,急忙抢过锄头一边演示着一边说:“挖白薯不是挖,只能在一边轻轻的刮开土,等白薯漏出皮,再用棍子掏一下就出来了。”孙儿们都傻乐着,觉得好玩,也在旁边刨起了土,一个个白薯进了筐。
顺福会在庭院种上很多的柿子树,荔枝、木瓜、石榴树,也好让孙儿们吃上新鲜的水果。院里的柿子树很高,80多岁的顺福妈为了让重孙们吃上最新鲜的果子,总是穿梭在树林间。尤其在柿子成熟的季节总能看见顺福妈在树上摘柿子的身影,小心的捧着鲜艳的红,满足的笑着,就像枝头的成熟裂开的红柿子,鲜红、甜蜜且张扬。
顺福妈88岁高龄,孙儿们都觉得很幸福,疼爱大家的奶奶身体康健。直到远房的舅公到来的那天,才给这份幸福布上阴霾。舅公是大家口中的“先生”,舅公说今年是顺福妈的大劫之年,扛过就会长命百岁,过不去就是寿终之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顺福妈偷偷掉起了眼泪,念叨着舍不得大家,也常常会把最小的重孙女叫到身边说:“祖祖要死了,你会不会哭?”6岁的小重孙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似懂非懂的说着:“会哭。”大家却不以为意,因为顺福妈的身体一直很硬朗。直到半年后顺福妈突然吃不下东西,嘴里也发不出了声音,喉咙总是被浓痰堵着,一大家子人守着她,精心照料着,祈祷着她能快点好起来。但是事与愿违,一个星期后的凌晨,顺福妈还是走了,家人的哭声振碎了这弥漫的黑夜,奶奶的离去让整个家陷入了悲痛,唢呐、炮仗、哭声送走了顺福妈最后的不舍。顺福妈走后,从她珍藏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张存折,她卖茶叶攒的钱全部存在了里面,生前也念叨过她办理后事的钱,要自己存着。孙女们把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完成了她最后嘱托。
顺福妈离去后,建春、建夏也陆续成了家,顺福把家里人都招呼在了一起,请了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来商量关于三个儿子分家的事宜。老房子给了最小的儿子建冬,旁边的宅基地给了大儿子建春,其余部分一分为三给了三个儿子,从此,这大家族就分成了若干的小家。建春在旁边的宅基地建起了房,建冬到省城务工,老房只子留下了顺福和老伴啊珍。虽说是三个儿子轮流照管,一家住上一年,但老两口还是决定自己生活,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两个儿子家的农活和家务也时常帮衬着,重孙也让老两口帮带着,家里也算热闹。只是顺福的两条腿越发的不利落了,甚至肿了起来,走路都变得吃力,孩子们都劝说着让顺福上医院看看,但顺福反对的很坚决,一辈子都没进过医院,不想受罪,甚至被强行背上车去,也奋力挣脱开去。阿珍也是个顺从的女人,一辈子如此,见顺福不愿意去,便也劝说孩子们听从父亲的意愿。顺福出门的时间少了,甚至也不让啊珍出门。每天阿珍出门采茶前都会给顺福煮好吃的,可是才过了一个多小时,顺福便会拄着拐杖上茶山找寻阿珍,叫阿珍快点回去给他煮饭。后来的顺福走不了路了,靠在躺椅上,见阿珍两个小时了还不回家就托邻居帮去喊阿珍,久而久之,阿珍便不再上山,因为顺福离不开她,每天像个小孩眼巴巴的张望着,生怕阿珍会丢下自己出门。
在某个黄昏,顺福安详辞世。顺福离开后,阿珍搬到了大儿子建春家,小儿子建冬也成了家,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阿珍因为要照顾建冬的孩子,两家轮换着,一家住1年。阿珍是个热心肠的女人,村里各种大小事,只要需要她,她都会去帮忙。有天,寨子里一个同辈的妹子啊琴因癌症去世了,因阿珍年纪大了,儿媳没有告诉婆婆,自己去帮忙了。不料寨子里的一个阿婆来家里喊了阿珍,阿珍不顾常年腰椎的疼痛,去了啊琴家,因正直盛夏,阿珍体力不支摔倒突发了脑出血,这一年刚好是顺福离开的第5年。亲戚们急忙把阿珍送去了医院,6个孩子都赶到了医院,轮流照顾着阿珍。10天过去,阿珍极力要求出院。“想回家了,家里的床才舒服。”回家后,阿珍的精神明显的好转了,也在交代着自己柜子里有7000块钱,叫秀芝分给孙儿们,每人200块钱,剩下的办理自己的后事,说完,缓缓闭上眼睛,安心的走了。
庭院的果树被一一砍尽,新的院子很干净,没有落叶、没有落花。远远望去,似乎还能看见二楼谷堆旁熟睡的建夏,被侄儿们用鸡毛在脚底板挠着痒痒。厨房的土基平房顶上,阿珍晒着茶叶、花生和柿子干,秀琴帮奶奶刮着痧,一旁的孙儿们嬉闹着......,一切似乎历历在目。此去经年,怎奈岁月无声,回望,依旧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