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那座巍峨的青山,就在眼前。
记得儿时,我问父亲,爸爸,南方的山,为什么郁郁葱葱,我们这里的山,却寸草不生呢?父亲回答,那是因为,我们这儿的山里,埋藏着无数的宝藏啊,外面石头的壳,只是装宝藏的大箱子。
这个答案,让我很是兴奋,高兴得又蹦又跳,眼前仿佛重现了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那座盛满金银珠宝的大山,真的和家乡的山一模一样呢。
小时候,没有幼儿园,一天天的,被锁在院子里。想要看得远一些,就只好历尽艰辛,爬到凉房顶子上。
爬到顶子上,也不能做什么,将房顶的破烂挨个捡拾一遍,丢到远的近的地方。没个玩的了,就安静地坐下来,抱着膝盖,望向远方。
院子外面,除了一片灰簇簇的平房,就是望不到边的沙土地,实在是,没什么看头。
还好,空旷的尽头,有绵延的青山。
这时候,我便格外安静,小小的心思,沉浸在无限的幻想里,寻宝藏的阿里巴巴、会穿墙的崂山道士,还有愚公一点一点地移山,沉香轮着神斧劈山救母……
青山矗立在那里,没有半分遮挡,山尖裹着轻描淡写的云彩,像是裹在棉花糖里。它裹着我的想象,裹着一个儿童恬淡的向往。
一转眼,这座山,陪了我半生。
每当有人无限感慨,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时候,我总会抬起头来,望望这座山,它莫名地让我安心,让我觉得,某些东西,一直都在。
我习惯了看它,只要得出空闲,便会来到窗前,对它痴痴地遥望。
大部分时候,那座窗外的远山,都是朦朦胧胧的,或是在清晨的雾霭里苍茫,或是在黄昏的浮云里迷蒙。像是一幅力透纸背的水墨画,展示在我面前的,只是背面的写意。
也有云开雾散的好天气,山的轮廓清晰、纹理毕现,它似孩童随意勾勒的线条,骤然隆起,忽而滑落,曲里拐弯,毫无章法可言。阳光柔情地洒向它,用深的浅的,粗的细的,三角的、线条的,黑的白的,各种明暗对比,显示着凸起的峰峦,幽深的沟壑,平缓的斜坡,陡峭的山崖。我长时间地,定定地望着它,眼神洞穿了长长的距离,我甚至看清了,哪一块是黑色的、坚硬如铁的顽石,哪一片是白色的、粗砺的泥土。
最恼人的是沙尘暴,在漫天飞扬的黄沙中,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昏黄中,那座巍峨的山,竟然不见了。林立的高楼还影影绰绰,黄河边的树木还在左摇右摆,可是那座山,竟然凭空消失了,望向那边,天地一片苍茫,丝毫没有耸立的影子,心中不禁一阵疑惑,难道这座山,是威风凛凛的天神,面对悟空毫无章法的蛮横取闹,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地回天宫去了。
它也有最美的时候,那是骤雨初晴,空气被绵密的雨滴冲刷得分外干净, 天空蓝得耀眼。这时候的山,是黛青色的,仿佛每一块石头,都洗了个热水澡,它舒服地挺直了腰身,甩甩潮湿的头发,神清气爽地,露出青黑色的,健魄的肌肤。它的峰峦上,飘着一小块一小块,薄薄淡淡的云彩,像是沐浴时飞溅出的,七彩透明的肥皂泡泡。我仿佛嗅到了山的气息,那是大西北的山,独有的一种味道,它不是莽莽丛林散发的清香,不是山蘑菇的诱人的鲜甜,而是干燥的泥土,喜逢甘露润泽的清新、舒爽,是弥散的湿土香和青草味。
沧海桑田,花落了又开,风景已不是原来的风景,人群亦不是原来的人群,该不该散去的,仿佛都散了。
亘古不变的,只有眼前的青山,它还在,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