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角落的架子上,那只粗瓷面盆还蹲在那里。米白色的瓷面蒙着层薄灰,边缘磕掉了块小瓷,露出浅褐的陶胎,像块没长齐的疤。盆壁上沾着点暗黄的面渍,是去年蒸馒头时溅上的,洗了好几遍没洗净,倒成了它的记号——这盆,跟着我家快三十年了。
第一次见它是在祖母的灶台边。那时它还亮堂,瓷面泛着润润的光,祖母总用它发面。天刚亮她就蹲在灶前,往盆里舀三瓢面粉,中间扒个窝,倒上温乎乎的酵母水,指尖蘸着水揉面。"要顺着一个方向揉,面才筋道。"她的手糙,是常年做家务磨的,可捏着面团时却软和,像在哄个小娃娃。面盆在她膝头轻轻晃,面粉簌簌落在她蓝布衫的衣襟上,她也不拍,只等面团揉得光溜溜的,扣在盆里,盖上湿布,放在灶边温着。"得等它慢慢发,急了就酸。"她擦着手笑,眼角的纹里都沾着面香。
那时总嫌她慢。盼着面团快点鼓起来,快点蒸出暄软的馒头,好趁热掰个裂口,夹上块酱豆腐。有次趁她不注意,把热水倒进面盆,想催面团发得快些,结果面团僵在盆里,硬邦邦的像块石头。祖母没骂我,倒把硬面团掰成小块,掺了新面重新揉:"面要懂性子,你急它就闹脾气。"她把新面团放进盆里,又盖上湿布,"就像过日子,得等它自己胀起来,才扎实。"灶膛里的火轻轻跳,面盆上的湿布微微鼓,我蹲在旁边看,竟觉得那布下藏着个慢慢长大的秘密。
后来搬了家,母亲把这面盆也带了来。她用它洗菜、腌咸菜,有时也学着祖母的样子发面,只是总说"不如你祖母揉得好"。有次我学着发面,按母亲教的步骤放酵母、揉面,可面团总揉不光滑,沾得满手都是。母亲站在旁边笑:"别使劲搓,顺着劲儿带,面盆糙,才抓得住面。"我摸着面盆磕掉瓷的边缘,忽然想起祖母的手——她的手也糙,却能把面团揉得像玉,原来糙的不是盆,是藏在糙里的耐心。
去年祖母走后,母亲把面盆擦得亮堂堂的,摆在架子上。有次过年要蒸馒头,我自告奋勇发面,往盆里舀面粉时,指尖触到盆壁的面渍,忽然想起祖母蹲在灶前的样子:她的蓝布衫沾着面粉,湿布盖在面盆上,灶边的水壶"咕嘟"响,面香混着水汽漫满屋子。那天的面团发得格外好,鼓囊囊的,轻轻一按就慢慢回弹,像祖母当年盖着湿布的盆里,藏着的春天。
此刻我把面盆擦干净,放在阳光下晒。磕掉瓷的地方被光一照,竟不觉得丑了,反倒像个老朋友的痣。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楼下早点铺的面香,忽然懂了祖母说的"等"——人生哪不是盆里的面团?年轻时总急着"发起来",想快点揉出光滑的模样,却不知急了容易僵;等被生活揉过几遭才明白,那些"糙"的地方最实在:是祖母揉面时的慢,是母亲说"顺着劲儿"的软,是面盆上没洗净的面渍——那是日子溅在上面的印子,不亮,却暖。
我往面盆里舀了瓢新面粉,想学着祖母的样子发次面。指尖沾着面粉,落在糙糙的盆壁上,忽然觉得,人生不用求瓷面光溜,像这老面盆,磕了瓷,沾了渍,却盛过无数次发面的暖,藏着无数个等面香的清晨——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