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我们租的房子只有三间房,是老式设计,中间一个大客厅,东西各一间大卧室。我和妹妹住在西卧室里,细心的妈妈在我们两张床中间挂起一副花布幔,变成两个独立的小房间。妹妹呼吸均匀,已经进入甜蜜梦乡。可我却毫无睡意。我先是静静躺着,后来耐不住煎熬,开始翻烧饼一样翻来倒去,但小心控制着别发出太大的声音。
隔着一个大客厅,但我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东卧室里的动静。自从知道妈妈怀孕后,他们两个成年男女夜里消停了不少,吱吱咯咯摇床声消失了。我听到妈妈在叹气,他们在轻声交谈,虽然声音足够小,但我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
我听见妈妈说:“李敏这孩子脾气越来越冲了,可能青春期吧?脾气随她爸,你也别介意,但毕竟还年轻,说了什么对不住你的话你千万别生气。要是气坏了身子,我的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呵呵,”男人轻声细语地调笑,“张老板不是等着接我的盘吗?今天他没请你吃中午饭?”
妈妈有些恼,声音里充满淡淡的伤感,“今天知道怀孕后,我没敢装沙子。我给老板记账了。他要请客,我拒绝了,挣人家工资哪能再吃人家的饭呢?早晨你不是给我用瘦肉炒辣椒了吗?我就着菜吃的煎饼,喝白开水,挺好的。张老板那事你别误会,他有老婆,我有男人,这点自制力我还是有的。”
男人呵呵一笑,这事就过去了。但在我心里还是引发了一波温暖的暗流。以前爸爸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她,但王大憨不会。他对妈妈温柔体贴,听妈妈的辩解,从来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他们之间的打开模式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许妈妈对他的感情不仅仅局限于报救命之恩,还有知遇之恩,相濡以沫之情。他们不单是情人,还是生活中相依为命的伙伴,两人一起患难,共同养着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养育着幼小的妹妹。
虽然表面看上去他不离婚,很自私,但也能理解。他也有想守护的亲人。他爱着的不单是一个情人,还有自己深爱的儿女,以及不想伤害的老婆吧?想来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并不像我看见的表面现象一样。只是妈妈理解他,而我太年轻,看不明白吧?对妈妈来说,有一个男人欣赏她,体贴她,所以她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想法让我忽然理解了妈妈的苦衷。“生活不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虽然浪漫的诗句妈妈不懂,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人生的感悟,她比我理解得透彻。“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如是说。
接着妈妈又说:“我怀孕了,李敏又冒冒失失跑来。毕竟她判给她爸爸了,从法律上讲就是她爸爸的孩子,我怕老家里来人闹。老李家不是好惹的。为了我们的日子更安宁,我想明天还是让李敏走吧?”
我一听忽然心如刀绞,继而潸然泪下。妈妈——她在关键时候还是舍弃了我!离婚前她就告诉我,爸爸会分走我,像分担一个包袱一样;离婚过程中,她主动放弃对我的抚养权,像运动员踢走一个滚到脚下的皮球,根本没有争取留下我……
我,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不知道你有过这种切肤之痛吗?虽然我理解,但我却不能避免地伤心。我感觉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像一颗滚圆的西瓜,被切成一块块的,零零散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现在她又在和一个外人恶意磋商,让我离开,给他们腾地方,怕给他们留下麻烦!我就这么不济吗?如果以前她的做法还能被理解,被原谅,但现在却无情地赶我走,对于我这个叛逆期的女孩子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我委屈地哭了。但我不会让他们听见,压抑地,无声地哭泣,抽抽搭搭,胸口像一个风箱一样起伏,泪水像泛滥成灾的钱塘江,几乎要把我冲走。但要强的我还是压抑着滔天的委屈,倾听妈妈怎么安排我的走向。
妈妈说:“我娘家远房表姐家的妹妹,她家里的一个小女孩大学毕业后在胶州湾的厂子上班,听说大小是一个领导。明天我让表姐给她打个电话,要不让那丫头带着李敏一起去上班吧?”
王大憨的声音悠悠道:“合适吗?孩子太小啦,我有些不放心……”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有电话号码。孩子待在这里更不放心,她脾气倔犟……”
——哈哈,妈妈,你要赶我走,何必找理由?白天你冲我吼叫时,我就想离开,只是兜里没钱,不知道去哪里罢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只是被人赶走,我心有不甘!
妈妈,妈妈!
我念叨着妈妈两个字,默默哭了一夜。天快亮时,窗外小鸟一叫,我就早早爬起来,虽然头脑发涨,我还是赶在妈妈去炸油条之前,梳洗整齐,骄傲地站在她面前,倔犟得像一头驴。妈妈低头踢啦着鞋子抬起头,黑暗中倒是把她吓了一跳,浑身一个激灵。她低声笑骂道:“该死的丫头,站在这里像一个黑橛子,吓死我了!”
她微笑着,露出慈爱的笑容,雪白的牙齿闪着贝壳样的光泽。朦朦胧胧的晨光勾勒着她优美的曲线。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妇,风姿绰约,线条婀娜,如果不看她粗糙的皮肤,她看上去比我更美。虽然时光不饶人,岁月催人老,但时光从不败美人,爱情滋养下的妈妈还是美艳照人,仿佛比年轻时候还性感漂亮。此时看见她,我对她没有更多的爱,唯有更多的恨!
但我低头,隐去眼里的锋芒。我想给自己留下最后的自尊。我故作坚强地说:“妈妈,我想出门打工。您有认识在外工作的人吗?”
“呕?”妈妈狐疑地问我,“为什么这么想?你听到谁说什么啦?”
她抬头,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东卧室。屋里,男人响亮的鼾声如雷。她放下心来,温柔地问道:“你想去哪里打工?”
我低头,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花,轻声说:“妈妈又要生一个宝宝,知道您养家辛苦……我,我,我不想在这里当您的累赘!”
如果前一句话我编造得还算冠冕堂皇,但后一句话却带着恶毒的怨愤。
妈妈迟疑了一瞬。她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她不会不懂我的心思。因为我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泪光。但聪明如她,还是忍住了心事。只一瞬间,她抬起笑脸,轻轻说:“李敏长大啦!”
我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和悲凉,我更注意到她没有叫我“大妮”,而是叫我的名字“李敏”。我不知道是不是从此后我们泾渭分明?是不是两个女人从此分道扬镳?
我只知道,走出这间堆满喷香瓜子味道的房间,我的命运从此不同。我将从此刻起从家庭中——确切来说是从妈妈身边,剥离开来!像一颗饱满的豆粒从豆荚里蹦跳出来,像蒲公英撑起的小伞在风中舞动,像母狼狠心拱到身后断奶的狼崽……我,李敏,从此浪迹天涯,无牵无挂!
妈妈低头,带着恳求的口气说:“有一个远房表亲……”
“电话号码!”
我忽然心硬如铁——何必把同样的话听两遍?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妈妈仿佛吓了一跳,迟疑地看着我。我仿佛面对着一双清澈明艳如小鹿般的眼睛。那么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跟妈妈相处过的男人都对她念念不忘?不是因为她比别的女人更美,而是她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虽然同为女人,我比她更年轻,更娇嫩,但我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桀骜不驯,而她的眼光里满是慈悲……
妈妈,妈妈!那一刻我想扑进您的怀抱里哭泣,但我强迫自己想到你的狠心,所以我倔犟地抬头,口气冷硬地说:“别啰嗦,直接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你今天就想走?”
没等她问完,我把脑袋向一边一拧,目光没有焦点地说:“在这里待够了……”
“我和妹妹没有惹到你吧?”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哈哈,没有,没有!”我强撑起一个欢笑,“我只是觉得自己长大了,想出去闯荡一下。”
“哈 ——那就好!”她苦笑着,然后从裤兜里一下摸出一张纸条。我立刻想崩溃大哭:妈妈,您已经随时准备好一脚把我踹出门啦?
毫不犹豫地,我一把抓过纸条,转身就回卧室。妈妈急切地说:“喂,(请注意,她什么都没有称谓我,而是把我简化成对陌生人的称呼“喂”!)给你路费。我本来想着,中午送你到车站,给你买上票,然后……”
哈哈,别猫哭耗子——假慈悲啦!“啪——”我在心里使劲摔上门板。
但实际上我只走出三步,身影一顿,怕自己露出狰狞的嘴脸。我咬住牙,停了三秒。妈妈从背后颤抖着,小心地拉住我的胳膊,像拉住一把圪针,柔声细语道:“给你——路费!”
哈哈,都准备好了啊?就差背后一脚飞踹啊……我何其悲催!
手心忽然多了一团零散的纸币,仿佛还带着妈妈的体温,散发着油条的淡淡熏人味儿。
妈妈已经转身,决绝地奔进院子里。酷夏的早晨已是朝霞漫天,燃烧了东方的半拉天空。静谧的清晨,小鸟在院子上空的梧桐树稍“叽叽喳喳”唱着歌蹦跳,乌鸦“呜哩哇啦”和小乌鸦交谈着,喷下两滩稀薄的白色稀便。墙角的鸡笼里,一只羽毛鲜艳的公鸡努力昂起脖子,“咕咕喽喽——”高声引吭高歌。妈妈小巧玲珑的背影仓促地骑上自行车远去,大街上传来车轱辘渐渐远去的声音。
我心里忽然热辣辣的,空落落的——想哭。背后的院子和脚下的土地都变得陌生。我感到头重脚轻,精神恍惚,手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伤了我的目光。
我知道,从此世间,我变成孤苦无依的一个人了!我要坚强,要冷硬,要不通情理,才能用薄情的心,对抗无情的世态炎凉。
李永乾,你能理解我吗?
不,你肯定不理解我。你哪里受过我这般苦楚!“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