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一个老道对我说,我有克夫相。我的丈夫必血染滚滚黄沙之劫中。这劫,没法渡。除非你我从此再不相见,行同路人。
我毫不留情地把那个老道轰了出去。这不要脸的狗东西,见富人说人话,见穷鬼说鬼话。你笑却着对我说,也许是真的呢。
“真什么?不许离开我。”
你笑了笑,不在说话。那时躺在你怀里的我并不信什么命,天真地只知道事在人为。我们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平静生活着,打着闹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有片无边无际的黄沙一次次出现在我噩梦中,西北战事吃紧的消息也一遍遍传到我耳朵里。我知道,让我最害怕的事要来了。
那是一个雨天。征兵队的人发疯似的捶打着门,还在生病的你咳嗽着开了门,躲在屋里的我悄悄地看着。你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剑,你说你该走了。
“你一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自寻什么死路?”我生气地大声嘶吼着。
你没做声,一把抱住了我。你说国难当头,宁为百夫长,也胜作这书生。我哭着夺过了你手里的剑,说要送死我去,让世间再多一个替夫从军的花木兰不好吗?
“这剑,是我接的。接了就放不下了。我宁愿世间少一个文弱书生,也不愿多一个替夫从军的花木兰。你我命中该有此劫。”你望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
我挣脱了你的怀抱,哭着跑了出去。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两情相悦便地久天长,薄的好似一张纸。你追上了我,拉住我的手,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有克夫相,是我命中的劫害了你。走,走吧!”我拼命地推开了你,又拼命地向前跑去。可,造化弄人。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我对你最后说的话,也是我的身体最后一次碰到你。
等我回来,你已经走了。等我看到了那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滚滚黄沙,你已经葬在那里了。
戈壁无边无际无遮无拦,没有一丝浮云,也没有一棵杂树,有的只是凄凉的空旷,和令人啼笑皆非的虚无。
我又弯腰捧起一把黄沙。昨天,今天。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多少银色兵戈匆匆走过,多少惨烈战争悄悄上演。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又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在这漫漫黄沙里轰轰烈烈地被侵蚀消磨。我不知道你面对鲜血淋漓时是如何安然如水,我更不知道三十年的月光是如何像抚平沙粒那样抚平我心里的疤。那狗老道说的对,也不对。我不是渡不过黄沙劫,而是我一生都在渡此劫。
三十年来,我寻过无数次死。可白绢终究是在房梁上绕了绕,又落了下来。我不敢死,我害怕突然有一天,你回到家里,嚷嚷着要吃我烧的菜,要我伺候笔墨,要我倒酒。三十年来,家里最好的饭菜永远都是放在一个空椅子旁,最好的酒倒了永远空置在杯子里,纸笔铺张开只等一个书生来挥斥。
我依旧在等待。等那漫漫黄沙一点一点沉淀下来,你会出现在遥远的戈壁对面。那时我要拼命地跑过去,就像那天拼命地离开你。你望着我,像个孩子般的笑了。
你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