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乞丐形形色色。
我见过素养最好的乞丐在步行街。
在三明列东和城关的两条步行街,聚集着各色小摊美食,烧烤,臭豆腐,福鼎肉片,清流兜汤,麻辣烫,西安凉皮等等。在这里聚集的食客也是参差不齐,上班的白领,逛街的学生,请客喝酒吃烤串的年轻人,热衷美发美甲的美女,带娃玩耍兼逛街的主妇。夜幕降临,晚饭过后,这里便人潮拥挤,美食飘香,最是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这里的乞丐,“活动”的居多。他们多是留着胡子的老人,将手里的碗伸至食客桌旁,不多言语,不纠缠,也不过分靠近。食客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喝酒划拳的哥们,嫌他们碍眼,亦或是碍于哥们的面子,随手掷上5元10元是常有的事。乞讨的老人,或是点点头致谢,或是轻语一声“谢谢”便走开了。也有食客借着酒气大声嚷嚷:没有,没有,一边去。乞讨的老人也只是默默走开。学生来这吃小吃,零花钱多的,也会掷上一块钱。小情侣吃着同一碗热腾腾的小吃,见到乞讨的老人,多是装作没看见,相视不语,情话不断,老人也多少停留几秒便走开。三五成群提着时尚包包的美女,开包多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坏刚做好的指甲,给上一块钱倒也利落,顺便对好友说一句:我刚好有零钱,我来给。其他好友自然不尴尬,也会意只要有一人给就好。带着三两孩子的主妇,她们之间互诉家常,常被孩子们吵着抢热食给打断,本已应接不暇,装作没看见老人仿佛很自然。当然也有也有怕孩子议论(孩子常会把这些小事应“乐于助人”的主题写进作文的),或怕老人蹭着孩子给上一块钱的。
这里的乞丐就这样带着一个碗,来回穿梭在“流动的盛宴”似的一条街,无需多走路,收入也颇丰,对于拄着拐杖的老人最适合不过,除了一块碗,就只有一个破布袋,猜是为了碗装满后倒进去的。因为你永远不会看到他们的碗过于满,或放着大面额的纸币。吃一碗小吃不需太长时间,食客一批批换的很快,老人总是可以很快捕获新上桌的食客,但从不重复讨要。乞丐也从不扎堆讨要。这里的乞丐是我见过的素养最好的乞丐。在这里每天应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不难练就的适宜的“社交技巧”,这里人群聚集也不好撒野,这里的人落足只为吃一碗小吃,自然也消化不了太多的悲情。
我见过最无赖的乞丐在菜市场。
听人说,乞丐从不在早上讨生意人的钱。中国人不在早上向人讨钱,哪怕是讨债也不在早上,因有“破财”一说,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个,最会希望自己一开门就破财呢。乞丐自然不碰这个梗。所以菜市场的乞丐从不向卖菜的老板要钱。他们多在顾客挑好菜掏钱包那一刻快又准地伸出碗。这些乞丐多与市场里的老板相安无事,他们各挣各的钱,谁也不挡谁的路。然而我见过的最无赖的乞丐就是爱挡路的乞丐。碰上赶集天,或是上下班高峰期,有人把小车开进菜市场,开车的和走路的都不胜其烦,这时竟会有乞丐一下趴在汽车盖上,强行要钱,碰上脾气好的车主,经不住后面车的喇叭频按,会气愤的甩出一张钱。也有车主一边咒骂着一边按喇叭让乞丐别添乱,赖惯的乞丐却不死心,趴着不下来,车主有时会怒气冲冲开门下来,粗话连篇,拳打脚踢。不过这些乞丐被骂被打后又迅速扑上下一个车主了。这些乞丐往往身强力壮,年纪大了,本就能靠力气养活自己,却要耗尽人们对乞丐的怜悯之情。
我见过的最欺善欺弱的乞丐在农村。
我们邻村有一个乞丐,中年男子,身强力壮,好吃懒做,臭名远扬。各个村子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听老人说,乞丐有个行规,在农村乞讨,不能迈过屋檐滴水这条线,一般就在院子台阶外,拿着盆恭敬地请主人家施舍饭菜或米粮。而这位乞丐,不瘸不拐却常年拿着拐杖,大人说那是防身和挑米用的。乞丐为何要防身?要知道乡下人一般都不会吝啬自己的剩菜剩饭。这位乞丐见人房门禁闭,常常走上台阶,用拐杖敲门,妇人小孩会因为惧怕不得不施舍一杯粥,乞丐却常赖着要第二杯,并用拐杖敲地示威。只要米不要饭。见主人不在家,会自己跑去找米缸舀米。听村里一个养猪大户说,这个乞丐曾一次卖给他两百多斤大米换钱,自此之后便进城了。
小时候,农村人家,常常夜不上锁,日不闭户。近年来,人们可不这样了。常常有假僧人化作乞丐不请自入,以保平安、送福音为由要求妇女小孩交钱,还要求按人口计算,不给钱就赖着不走。更有甚者,早上有乞丐挨家挨户乞讨,晚上整个村子的家禽被扫荡,追出去的人看到皮卡车载着高高一车的铁笼子,拐弯都艰难。半年下来,连着有四个村子相继被扫荡,手段一摸一样。
村里的老人聚在村头议论这茬事时,一个90多岁的老者说:“我活了近一个世纪,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
我见过最可怜的乞丐在校门口。
那是我上高中时,一天下午突然来了好几个乞丐小孩,都是十来岁的年纪,都是残疾人,都是破破脏脏的衣服,脏脏乱乱的头发。好几个都没有脚,一块木板加四个滑轮,他们就那样半蹲半坐在木板上,用手滑着前行。在他们的眼神里看不出半丝悲情,他们也不语言,也不哭也不笑,就一手滑着一手举着碗跟在行人后面。舍友刚从超市回来,弯下腰把一条巧克力放在一个孩子的碗里,小孩摇摇头示意不要巧克力,并一手指着碗里的钱,一手把碗举高高地,舍友抱歉地说真没带现金,小孩便嗖地一下直起身,扯住舍友的衣角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他真的不会说话,又害怕错过一个可能施舍他的人,那种表情我看一眼再也忘不掉。
那天体育课,好多同学聚在学校铁栏前议论那些小孩,女生都在猜测他们受到怎样的虐待,要不到钱可能又要受到什么样的虐待,一个练体育的男生半开玩笑地说:“这些孩子韧带了得啊,组团去高考的话,我得落榜了。”谁也没有笑,谁也笑不出来。
我在三叉路口红绿灯旁见得最不像乞丐的乞丐。
列东有一个三岔路口,常年有流浪者在这里拖一个音响在这里卖唱。三叉路口的其中一个方向通向最热闹的步行街,另一个方向是三明列东街的主干道。人行道不远处就有一个公交车站,一个乞丐老汉在蹲在人行道的红绿灯的灯柱下。这里人来人往,上下班的,逛街的都会经过,车流量更是大。因为很吵,乞丐老汉特意提高了音量“块把钱,帮帮忙,块把钱的事哈(老汉发第二声的音)”。老汉喊这句话颇有节奏感,每个断句结尾都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匆匆经过,老人这句短小精悍的话语在我耳边回荡了两次,公交车上,这句话成了耳朵虫般啃噬着我。
当时听着就是很不舒服,却说不出为什么。
现在细细想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觉得他无耻。
乞丐,即贫困乞物于人者。真正的乞丐,是不得已沦为乞丐。世间苦众万千,乞丐的悲苦是万千悲苦的一种,乞丐也有尊严,乞丐本身并不可耻。
但“乞”的反义是“给予”,是施舍者的怜悯心,同情心,是对生命的最原始的爱。毕竟,原先的乞丐是“要饭”。施舍者通过食物解救乞丐一顿之饥,绵薄之力却显对生命的怜爱。
而现在的乞丐,要钱不要物,甚至想借乞讨逃避劳动,借乞讨享乐,甚至不惜通过犯罪那些手段。
那句“块把钱的事”,它在接受施舍者的怜悯却不懂感激,并视作廉价。
对于有些人而言,一块钱也就够做一次公交,确实是块把钱。
我外婆比那老汉更年老体弱,她自己种的萝卜,冬天的清晨在河边一个个洗去泥巴,靠佝偻的身躯挑一百多斤的萝卜走几公里送到学校食堂,食堂老板说好一斤五毛,结果反悔只给四毛。外婆为了不给城里买房的儿子增加压力,一斤四毛的萝卜种了五年,直至再也挑不动了。
谁的一块钱是大风刮来的?
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如果无需靠一块钱买碗饭或买个馒头脱离饥饿,你也无需沦为乞丐。如果一个人因为施舍你一块钱让你今天不至于饿死,那他算是你的再生父母,他如同造物主一样伟大。
轻描淡写的“块把钱”,不仅亵渎了生灵,还践踏了人们最基本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