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给青少年的十三堂书法课
碑和帖无高低之分
这两个字需要解释一下。什么叫碑?碑本来是一个矮的石头,在什么上用呢?是坟墓前面立这么一块石头,原来是为拴绳索好把棺材放到坑里去,这个用途先不管它了。这块石头桩子上刻上字,说明这是谁的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后来又扩大了,这人活着给他立个碑,因为他在这儿做过官,拍这个官的马屁,歌颂他这个官怎么怎么有德政,然后是又怎么样,这么一个纪念性质的碑,这上面刻着的字就是碑文。为什么在这上刻字,就是为让过路的人看明白,这是为谁立的碑。这样碑上的字尽力要写得让大家都认得,都是当时通行的大家公认的字。
在最初写这碑的人并不一定是什么名家,什么书法家,什么学者,什么官,把它写清楚了,就行了。如果写出来人都不认识,那就麻烦了,就会发生误会,所以碑上的字呢,都是当时正规的字体。到了唐朝初年,唐太宗爱写字,学王羲之,他就写行书字,他可能不大会写楷书字,或者他写楷书字不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写了两个碑,一个叫做《温泉铭》,一个叫《晋祠铭》,就用行书字书写。他的儿子李治也用他这个字体给许多大臣写碑,也都是行书字体。唐朝初年,李世民父子都用行书写碑,这是用行书入碑的一个开始。武则天为她的面首(什么叫面首呢?就是她的情人吧)张昌宗立碑,说张昌宗是王子晋的灵魂脱生的,就在东山这地方把传说是王子晋的坟给挖出来了,挖出来一瞧,也不能证明是王子晋,就在那儿立了个碑,叫《升仙太子碑》。是完全用草书写的,被称为草书写碑的开端。从这以后,抄写书,抄写文章,抄写佛经的论,都用草书来写。孙过庭的《书谱》是草书写的,慈恩宗的那个法象那些个论都是草书。虽然有这么一个时代,有这么一个风气,就影响一段时间里的字体。但是,碑还是以楷书为主要的。为什么?他要写了行书草书,就失去了广大读者认识的作用。
后来赵孟頫写楷书总带点行书味道,他不是一笔一画死猫瞪眼的那种楷书字,就是六朝的造像那种方头方脑的字。再后来特别是清朝末年,就特别提倡写碑,这个碑就是方头方脑的字。把写碑的叫碑学。打阮元起,就是道光年间,就有这种提法了。后来像叶昌炽,像杨守敬,一直到康有为,都是讲碑字好,是至高无尚的,完美无缺的。其实碑字本身的历史也有变化。原来是楷书字,后来有行书字,有草书字,那碑字并不能纯代表六朝的那些字体。可是他们这些讲碑的,难道碑上字都是标准的吗?那么武则天的“升仙太子碑”他怎么看?《温泉铭》、《晋祠铭》又怎么看呢?所以他叫碑学,这种说法本身就不完备,逻辑就不周密。
我们现在讲帖。什么叫帖?帖本来是一个“字条”。北京话叫便条,随便写的小纸条。我给某人写一个简单的小便条,说我什么时候有工夫,咱们什么时候见个面,就这么几句话,这种东西的名称叫“帖儿”,原是给朋友看的,不是郑重其事的,是很随便的。六朝时,流传下来许多王羲之的字条,三行两行,甚至一行也有。有的“帖儿”甚至是给某人写一封信送去了,他要是个大官呢,就在那信的尾上给你批回话,比如人家说请你来一趟,他批“即刻去”三个字,也就是答复那个意见。这种东西叫“字帖儿”。这种东西本来和碑不是一回事,碑本来是让人认识,起告诉别人作用的。字帖呢,无所谓。咱俩你写给我我写给你,两个人心里明白,心照不宣。多草的字,只要这两人认识不就完了吗?那么帖流传下来就一张纸片,很容易丢失。唐太宗喜欢王羲之的字,就搜集王羲之的字。其实打梁武帝那儿已经就喜欢搜集了。零七八碎的条给他裱成这么一个卷儿。由于有这么一个帖,一丈多长,是王羲之写给四川一个地方官叫周甫的信,开篇有“十七日”,写的是日子,今儿个几号,后来管它叫《十七帖》,这就不通了。
不是十七张字帖,而是十七日写的帖儿,起头一个名就叫做十七帖。这东西是许多小字条儿,两行也有,三行也有,就打那儿起就有好些帖了。到宋朝有《淳化阁帖》,就是把许多的六朝人的字,汉朝人的字,还有仓颉的字编在一起。有的是假的,胡给你凑上的。这个东西原来是淳化年间刻在阁(皇帝秘密藏书的书馆)里的,叫《淳化阁法帖》。后来简称为《阁帖》。这里摹刻了许许多多连真带假的古代人的字迹。《淳化阁帖》刻得既潦草,翻刻的又很多,越来越多,后来就说它没有一个刻得好的、逼真的、表现很美的那种字,都是大路货。所以这个碑和帖的问题,并不是说帖就是低的,碑就是高的;也并不是说王羲之那个时候一定都得写成那个方头方脑的字才是王羲之。说《兰亭序》是假的,前一段时间不是有过辩论吗?有人说它是假的,就是因为它的字不是方头方脑的。这个咱就不谈了。
碑和帖的作用就是这样的。并不一定写碑就是高尚的,就是正统的。有人把碑上字拿来写信,写便条,那非常可笑,一笔一画地写,写了半天,人说你怎么这么费劲呀?还有清朝有个人叫江声,他干脆给人写信都用篆书。给他的一个听差写个条,让听差的买东西去,他用隶书来写;让大师傅去买菜,开个菜单,大师傅说你这是什么菜呀,我不认识。他说隶书呀,就是给你们奴隶们看的字,你们连隶书都不认得,那你不配给我做奴隶、做大师傅。江声就有这样一个笑话。你说我写个便条“请你来一趟”,这五个字都要写得跟六朝造像碑一个样,那算干什么呢?帖本来就是两个人认识,朋友之间,熟人之间互相写,我写得再草,写成密码,只要他认识不就完了吗?当然,写这种帖的草书便条也还有一个共同认识的标准、习惯。
所以碑和帖没有谁低谁高的不同,只有用途上的不同。说是我要喝汤,拿着调羹拿着勺。我要夹个菜,我拿着两根筷子夹。那不能说汤勺是高,筷子就低,问题是你吃饭时,是勺和筷子都要用的。这种事情多了。服装上,用具上,下雨我打伞,不下雨我就不打伞,那么说打伞就是高明的,不打伞就是俗人,没有这个道理。这里只是一个工具、符号、用途的不同,比如说,记音乐的谱子,有简谱,1234,还有五线谱,那么后来有留声盘,再后有录音带,再后有光盘,有光碟,你说这谁古?可以说最早的是工尺谱,一个字旁边注明唱工尺……,就代表这个字唱的时候是这个音。那么工尺谱、简谱、五线谱、留声盘、录音带、光盘,你说谁古谁雅?工尺谱最古,是不是最雅?那么现在唱古调,已经有光盘了,你非得回过去,用工尺谱给它记下来,就雅了吗?我认为这个高雅与低俗完全不能这样往上套。
艺术风格是随人的爱好而定的。我不反对已有的艺术风格,比如说,我们现在住在一个砖瓦房的四合院,上边有瓦,底下有门窗,有柱子,跟洋楼不一样。你说让我住洋楼我也没意见。让我住四合院,我也没意见。
或者有人偏重爱好某种建筑物,那也可以。说我穿个中式的小褂,中式的裤子,跟穿着西装也没有什么不同。看什么时候用什么服装,没有什么高低之分,没有什么雅俗之分。有人喜欢看造像石刻,看那武梁祠,那很笨、很原始的刻法。有人特别喜欢木版画,这本来无所谓。还有人喜欢戏剧人物的服装、脸谱,我觉得还是平常人的脸好看一点,化装自然可以美观一点儿,可在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画得乱七八糟的,红的绿的一道道的,包公脸上还画个太极图,画上许多图案,是什么意思呢?可有人对这特别喜欢,那我也不反对,他爱喜欢就喜欢,反正我不能画个花脸上街。今儿个开个会,我画出个逗哏的脸。《白水滩》那个花脸包公,你涂上满脸墨,那人家不准你进来了,说这人干么呢?问题是你喜欢我不反对,你有自由,但是我没法按那个办。实用跟个人爱好,跟个人偏好,那是两回事。比如字,我们现在说写美术字,写招牌,我写美术字,那更有自由了,你爱什么写什么,但是写美术字我得先拿尺子、铅笔画出道道来,哪一笔怎样,得画出美术字体的效果。
反正我给别人写个信,写个便条,我不能用美术字,用美术字太费时间了。我不反对个人对艺术风格的爱好,我也不反对对于某个古代的某种不成熟的,或者在成熟过程中所经过的某种字体的偏爱,但是我们不能拿我所爱好的一种东西强加于人,说你必须这样才高级,那样就低级。
碑上的字,给人几种误解,以为墨色会一个样,完全都是一般黑,没有干湿浓淡,也没有轻重,笔划从头到尾都是那么写的。还有一种就要求方,追求刀刻的痕迹。清朝有个叫包世臣的,他就创造出一种说法来,说是看古代的碑帖,你把笔划的两端(一个横划下笔的地方与收笔的地方)都摁上,就看它中间那一段,都“中划坚实”,笔画走到中间那一段,都是坚硬而实在。没有人这样用笔。凡是写字,下笔重一点,收笔重一点,中间走得总要快一点,总要轻一点,比两头要轻得多,两头比中间重一些。在这个中段,你要让它又坚又实,怎么办呢?就得平均用力,下笔时候是多大劲儿,压力多大,一直到末尾,特别走到中间,你一点不能够轻,一直给它拉到头。“中划坚实”这东西呀,我有时开玩笑跟人谈,我说火车的铁轨,我们的门槛,我们的板凳,我们的门框,长条木头棍子,没有一个不是中间坚实的,不坚实中间就折了。这样子要求写字,就完全跟说梦话一个样。
我说这是用笔的问题,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胡造出来的一种谬论、不切实际的说法呢?都是因为看见那刀刻出来的碑帖上的字,拓的石刻上的字,由于这个缘故发生一种误解。这种误解就使学写字的人有无穷的流弊,也就是说所临的那个帖它本身就不完备。
这不完备是什么呢?就是它不能告诉人们点画是怎么写成的,只给人看见刀刻出来的效果,没有笔写出来的效果,或者说笔写出来的效果被用刀刻出来的效果所掩盖。碑和帖是入门学习的必经之路,必定的范本,但是碑帖给人的误解也在这里。现在有了影印的方法就好多了。古代的碑帖是不可不参考的,但是我们要有批判的、有分析的去看这个碑帖。入门的时候不能不临碑帖,而临碑帖不至于被碑帖所误,这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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