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读《锦瑟》

电视记录片《千古风流人物——李商隐》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史料,公元858年(唐宣宗大中十二年),李义山病逝于荥阳家中,家人收拾其床铺时,发现了一张泪痕斑斑的纸片,上面写着一首不知何时完成的连题目也没有的七律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或许正是李义山的临终绝笔!

这首无题诗被称之为《锦瑟》不知滥觞于何人。义山乃无题诗之鼻祖,有多首会炙人口的无题诗,独此一首按无题古诗文命名惯例而得名,应是常被论及、指称需要吧。

诗虽仅56字,没有生僻字,可谓人人皆识,被义山如此这般地排列组合后,竟无人知其所谓。然而华美的词藻,精工的对仗,含蓄的用典,幽远的意境,巧夺天工的构造,可谓匪夷所思。这是一首只看文字便可产生无限美感和联想的绝唱。

此诗诞生已近1200年,人们从未停止过对此诗创作意旨的猜测,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至今无有定论,所以《锦瑟》被称为天下第一难懂之诗,金代第一才子元遗山不禁感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当下已进入了视频时代,为了流量,有不少博主便将古诗词列入了消费对象,于是各种说诗者便纷纷粉墨登场,他们岂能放过《锦瑟》?“锦瑟为什么是五十根弦呢?”然后无一例外地就用“思念”呀、“回忆”呀等字眼加在“华年”一词前面,一听就知道他们并未完全读懂《锦瑟》,因为不认识、不理解中古汉语中的“思”,也就和读懂此诗无缘了。

创作过律诗的人一般都知道,诗的结构无外乎“起、𠄘、转、合”四字。《 锦瑟》首联起兴、承述,中二联作进一步烘托、勾勒、渲染、铺陈等描写,尾联转折、收合。 诗之起兴,往往从歌咏其他事物引出歌咏的内容,此乃诗歌创作的一种手法。

锦瑟无端五十弦。要搞清楚这句起兴的是什么,关键在五十弦瑟。《世本》:“瑟,庖牺(伏羲)作,五十弦。”《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可见,五十弦的瑟极悲,以之起兴,一个字概之:悲矣。

一弦一柱思华年。其格律为“平平仄仄仄平平”,由此可知思字仄声。古韵书中仄声思读去声,寘韵,悲也。由此可见,诗的主旨也就四个字:“悲叹华年”。

一个悲字,恰恰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现代汉语中思字的仄声消失,思考、思念、想的词义,成为思字字义的主流,当下人往往自然而然地会用现代汉语的字义去理解千年之前的诗文,遇到古今词义有变化的,必然会谬之千里!

首联之后,李义山又连用四个典故,陈述、渲染了其悲叹的核心内容。

庄生晓梦迷蝴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诗句迷离,但经首联揭示的意旨,结合作者人生经历,还是能一窥端倪:牛党与?李党与?义山是在政治环境中迷茫得与庄子一样,世事人生之惝恍变迁、悲怆凄苦,不正是此因而果么?

望帝春心托杜鹃。据晋人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记载:相传战国时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其相除水患有功,帝乃禅位,退隐西山,化为杜鹃。杜鹃啼血,泣声哀切,是望帝失国之悲,心有不甘,悔恨悲悼啊,义山又何偿不是如此心情?

沧海月明珠有泪。《博物志》卷二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能泣珠。”或说此乃据《新唐书·狄仁杰传》:“为吏诬诉,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即指贤能之士被遗忘于山野,不得擢用。义山将朝庭开明谓之月明也未可知,如果“月明”,则成“珠”,则奉以“珠”,可惜“月”之不明,不得擢用,蹉跎了一生。

蓝田日暖玉生烟。蓝田山,在陕西蓝田县东,山出美玉,又名玉山。玉生烟:司空图《与极浦论诗书》引戴叔伦语曰:“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古人有将皇帝喻日的惯例,王子安也说过:“望长安于日下”,然对义山而言,“日”之无暖,因此良玉也无可生烟,大抵是抒发其仕宦之路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慨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情,什么情?我想应是人生家国情怀,是一展才华的期望和实现经世安邦的抱负,原本触手可及,然而终成“追忆”,岂不哀哉,岂不悲哉,岂不悔哉!“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附:《李商隐小传》

李商隐(约813年—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祖籍怀州河内,出生于郑州荥阳。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登进士第,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弘农尉等职。因被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旋涡而备受排挤,一生困顿不得志。

李商隐诗歌、骈文俱善,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堪称讽刺诗和爱情诗的集大成者,又开朦胧诗一代先河,在诗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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