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卧蓑衣卧月明

杨柑河掠影•雁韧摄。图片发自简书App

吴鸿勇/文

    不卧蓑衣卧月明

我小时候,水康是在九洲江上讨生活的水手,后来做了艄公。“艄公爱闯千层浪,雄鹰爱飞万里天”,行船中,他倒也是个呼喝有人应的人物。可惜那木船是老板的,他出力博工钱而已。

水康虽然是我们江湾村的人,在村里只有宗亲,却无兄弟,更沒有房屋、山林土地,长期以船为家。

他这种生活境况,早在元朝年间,就有诗人描述过了:“拔碇张篷岂暂行,为贪薄利故轻生。几宵风雨船头坐,不卧蓑衣卧月明。”可见他这种职业,或谋生技能,也是源远流长,有些历史的了。

水康在九洲江流域漂泊,走水运,从安埠运货物逆流而上,到一脚踏两省的石角、盘龙一带,满船装的尽是些粗盐、扔进水里也不能再翻生的咸鱼之类。

从两广交界的石角、盘龙,顺流而下,运的是缸瓦、铁锅。往返所运,自然也有日杂用具、土布洋纱、煤油桐漆、干鲜果品,诸种咸淡、副食之物。

逆流而上、顺流而下皆辛苦。百里水路,晓行夜宿,顺顺逆逆,只是船速快慢而已。

晨曦微露,旋即开船。百鸟归巢,就地傍岸。食宿劳作,尽在船中。

解放前夕,他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寂寞难耐之时,唱几支山歌水调,聊以解闷。看见岸上女子,或乡村妇人,倩影闪动,说几句咸湿话招惹人家,撩来撩去,被人责骂,一连串的乡村语言,什么“斩千刀,野仔,乌龟,带龟仔,死尸,发花颠”,活灵活现,句句如穿心箭,声声似小李飞刀,他不但不以为然,反而呵呵大笑,唱起了不知从哪里拾来的客家山歌:

“岭岗顶上一丘田,无陂无圳得靠天。无娘鸡子喂白米,单身阿哥想娇莲。”

土地改革时,村中农会照例给他分了田地、衣物家具,又给他安排了住房。他便从安埠接了一个瘦削的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归来同居。还欢欢喜喜的给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屁孩,每人分了一指蔗糖。

据知情者说,那妇人年轻时,是安埠街上的一支花,因贪慕虚荣,嫁作流动商人的外室,为他生了一女,那商人始爱终弃,悄悄的收拾财物,回合浦去了。

她生活无着,靠糊火柴盒,糊纸袋,或到炮竹厂做工,维持母女俩捞朝无夜的生活。劳累、伤心,三两年下来,便形如枯槁。

一日黄昏,她带着女儿沿江岸行走,见江水滔滔,想起自己曾经的情,宛如流水,生活如此不堪,身世如此不幸,孤苦无依,此后的人生,愈觉渺茫,愈发迷惘,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浪滔天的九洲江。

她那女儿,惊惶地在岸上哭喊。合该这妇人命大,水康恰好撑船经过,准备泊岸,将她救起,安置她母女在船上,供给衣食,百般劝解,多方慰藉。

光棍遇上了孤苦无依的妇人,救人一命,天作水合,便成就了这段姻缘,乡村佳话。

有了土地房屋,有家有室,水康便不再出去撑船,过起了岸上耕作的安定生活。

水康一家住的,原是我家的祖屋。这座明砖瓦屋,分上下两座。我们家住上座,他们家居下座,中间只隔一口天井。

那时候,他一家三口,生活自然比我们家好些。他们早上买了豆腐,煎好,掺几块五花猪肉,放进砂锅里慢火燉熟,香飘邻舍,作为午、晚餐的菜肴。

他们家那个小女孩,常常同我们一起玩,捉迷藏,跳“飞机”,“打营”,拾柴窑薯。有时候,她饿了,就回家吃粥吃饭配豆腐,或干脆抓一块豆腐扔进嘴里,再出来。次数多了,一砂锅豆腐少了一太半。

水康两公婆从田里耕作归来,吃饭时看到豆腐少了,就责备小女孩。她死鸡撑硬颈,腮鼓鼓的,双目闪光,闪烁其辞,期期艾艾,就是不肯承认。

近邻而居,疑心生暗鬼,水康和他那瘦削的女人,竟指桑骂槐,杯疑是我们这帮高低佛,偷吃了他家菜煲里的豆腐。

我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读过师范的,知书达礼,写得一手漂亮的柳体字,擅女红,因为受到当时社会环境的制约,只能日间耕作,夜夜在灯下做背带、风帽、头包、纳鞋换粮,还不忘用火炭在方砖上写字教我们认,对我们管教极严,知道自己的儿女再饿,也不会过家偷食。但在那种环境之下,也只能忍气吞声,对我们兄妹管教愈严,不与人家理论。

水康鬼精鬼精的,有一天上午,他夫妇俩出去耕作,过一会儿便悄悄的回家伏击,他亲眼见到的,自然是他家那个乖乖女偷吃。他也不吭声,始终怀疑偷吃的不止她一个。

如此反复伏击多次,看到他家的小女孩,时不时跑回来吃粥吃饭,有时候干脆抓一块豆腐扔进嘴里,又出去玩了。水落石出,水康终于忍不住了,揪住那女孩拳脚相加,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

天底下哪有娘不痛自己闺女的?妇人回来看见,自然护着自己的女儿,和水康大吵一场,什么最难听的话都骂出了口。

水康呢,见妇人从安埠上来几年,都无生育,他被村里人讽刺,嘲笑,原本就有一肚子气,怨自已当初救了她还带她回来,有了几分后悔,气头上挥起大碌竹就朝妇人身上扫去。妇人也不躲闪,由他打,只是眼泪簌簌的流。

好多天,那妇人走路都是一蹩一拐的,母女俩常常偷偷的相拥而泣。也不知是那一天,凌晨或黄昏,妇人带着她的女儿,悄悄的离开了水康的家,又悄悄的乘船西去,远离了我们村这片伤心之地。

自此,水康又过起了他打光棍的日子,或许是感觉留在村里再没有意思的罢,又去九洲江上当了艄公,重新过起他“不卧蓑衣卧月明”的日子。直到修建了鹤地水库,开凿了雷州青年运河,他才随众宗亲,迁往雷州半岛龙门附近的火炬农场,作了一名农工,过起了较为安定的岸上生活。

2018年10月30日下午,发自广东湛江。

鸭子与船•雁韧摄。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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