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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日久,犹不曾悟得山水奥妙,见山仍是山,观水还是水。唯觉山之风物山之意韵有浩荡气有鸿蒙气,登高则有廖远壮怀的况味,盖因山区之物华大别于家乡。
闲日登山,体闲心也闲。山不远,矗立镇左,抬眼可见。山也不高,因是镇在山中,平步已在半腰。有人攀山意在揽胜,站立峰巅睥睨众小。有人意在留像,留得住图画留得住心情却留不住脚步。更有人意在养性,观群峰高耸感山水气韵悟己身微茫,心中慨然有思又悠悠神往。
拄杖台阶,亦或伏身抓草,都是登山。大山如洪钟巨鼎,叩之四宇震荡,亦如鸿儒巨制,让人不由藏了芒尖缩了手脚。矮山犹如词令,气韵婉约舒缓随心,譬如春水堪濯足,柳荫可系马。有幽径,有山花,有香风,有川泽草木。凝神久了,觉得山川草木藏了神性,看似年年相若,却又岁岁不同。它们根同茎不同,茎同叶不同,前年的根长出了去年的枝,昨日的芽印照了明日的果,年复一年,神韵依旧。此言一出,忽觉有深意,想了片刻,终是茫然摇头。
登高毕竟有所获有所感,孔子在《论语·雍也》里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夫子达观了,福禄寿考不随人意,然而入山每每有惊喜。春日里,遍山含翠,阳光明哗哗地照着,脚底松软,附身一察,有嫩芽钻出砂土,两叶拱托一尖蕊,一副舍我其谁的蓬勃气象,令人为之一振。私自认为,秋日入山更妙,山野一片焜黄,枫叶红了,松针浓翠,时有风过山林,树声飒飒如夜雨潇潇。那日,行至人迹罕至处,树下石窝旁一蓬蜂群低绕,试胆近前,窝内一块红黄的蜂蜜若赤金般隐约可见,真大惊喜哉。然终究是怕了那尾上针,故绕树三匝,无计而退。
寂林红枫,石窝土蜜,果真是大智慧大境界,孟浩然有诗句:“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究竟为境所困还是为势所迫且不论,只遥想其秋山采蜜的意蕴,也颇感觉情亦悠然状亦悠然。
野林采蜜必是采得蜜房,就是蜂巢,一盘之上千孔百洞,有不规整者高下相参,纷乱如五胡乱华状。黄庭坚有诗:“客愁非一种,歷乱如蜜房。”秋风起了,松果落地,杜甫在《秋野》里说:“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天凉时,蜜农把蜂箱里的隔板提出来,把蜂巢用刀切下,或用镰刀割下,谓之割蜜房,时见蜂群恋恋不忘旧舍,绕飞不绝。此为家养的蜂蜜,蜜在板上可割可切。若是山中采蜜,光景无边矣。空山溟濛,荷一把药锄,于石窠里掏出一块偌大的蜜房,兴致致放入背篓,摘下防蜂头套,汗巾映照了林间的光影。那情景盈盈怀旧,不多见了。
早些年,家乡有养蜂者,村外的院中摆了数个蜂箱,箱板木色暗旧,如被日月镀了一层灰铁,有一次倾倒,訇然作声,蜂流崩射而出。驼背主人拿了长杆,杆头绑了一个罩网,在院中来回捕扑乱蜂,村人传言,蜂子奋了。奋了,是家乡俗语,意指群蜂无首,作焦躁状。
记得那蜂蜜确是纯正枣花蜜,村庄内外枣树成林,初夏枣花黏香,黄黑的蜜蜂穿梭采花,摇摆之姿如八佾之舞。小时候,拿一粗瓷碗,拍门进入院里,所幸蜜蜂外出了,只留几只在箱口逡巡。主人掀开蜜桶,桶内粘稠黄亮如软金。回家舀一勺,口中一嚼,顿觉香齿甜颊,润喉沁肠,天然纯酿之味妙不可言。
登山如品文,高山是皇皇文章峨冠,攀之需披肝沥胆 ,穷之不渝。矮丘是线装古本,游在其中恍似入了桃花庵,遇了仙师文圣,深山寂寂,掩藏多少流水往事。林中多贤士,山里隐高人。尤喜《寻隐者不遇》:“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相传,一落魄书生负箧曳屣山中求道,山路上见白发樵夫负薪而下,便询问仙人何之,老人隐晦相告,道有三十六条,未必条条通心。书生再往高处攀爬时,忽有大风吹来,竹箧里的书卷刮出,飘飘荡荡撒在崖边,他急抓书,手松开了藤蔓,径自坠落下去,危急间,突感手腕被绳子缠住,抬眼一看,崖上端坐者,不是樵夫是谁!老人再告曰,紧抓不放的是执念,大道通天,道在低眉处。言毕,化作白鹤飞去。从此,山中多了一人,终日编草鞋,采野蜜。经年后,一抬头,眉清目秀。途说而已,不知真假,然却此人在山中闲采野蜜一节,令人低徊向往。
有朋友性喜爬山,一日找到我,扬言要到山顶凉亭吃烤山鸡,说着拍了拍随身携来的真空袋,麻椒和孜然粉的味道透出袋子。野山鸡体个不大,肉香别具一格,家乡居住时,夜晚吃到过。几只山鸡在锅里炖着,佐料在汤里翻滚,香气如溪水般流淌,灯光下烧出一片氤氲的和美。野山鸡属山区物种,因是一条高速公路穿过村后的土地,公路两边植了绿化带,山鸡,山雀,斑鸠,鹧鸪,纷纷沿绿化带作了跨区游。早年的猎者按捺不住秉性,猎枪早不存在,而捕夹与绳网成了趁手工具。傍晚,他们在瞄好的地方布下夹子,撒了饵料,或在林带的树木间撑开捕网,翌日黎明时分,每有野味落进网夹。
搬来不久,早秋一个日落前,从山上寻路下来。树顶草尖沐一层浅露,东南天空挂了半圆的月亮,无风,山腰空明,一时感叹山里人间的静阔,恍若走在诗经楚辞天地。忽有响声发自左近,原是一只山鸡落在树藤间,斑斓的长翎歪在身边,双翅架空苦苦不得脱,却又不敢啼鸣。我既惊且喜:这是哪位被放逐的天才?于是,从树丛拽出一截枯木,缓缓探入枝杈里,左右晃散纠缠的葛藤,一声轻鸣,山鸡纵翅飞出……。
朋友一再坚持日落登顶披星而返,准备上山时,不期竟落雨了。看到山顶雨雾迷蒙,阴云似要当头压下来,他改口说,只到牌坊就回来,而后冒雨沽酒。太行山已存在二百四十万年了,今天去亦或明天去,对于百万年量级没有区别。对于参悟与仰望,大山沉稳无言。
是以我说,也好,随了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