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孟姜女的故事，是因为母亲。母亲在我小时候，不但曾给我讲过很多故事，也教会了我几首儿歌。

“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满山跑。”这样的儿歌，一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讲孟姜女，没有身份交代，没有情绪渲染，只有来龙去脉。或许，在她眼中，这纯粹是一男一女，一对夫妻的感人故事而已，故事本身已经足够。如果真是这样，那母亲就比那些史学家、文学家、戏剧家，高明多了。

孟姜女故事的雏形，见于《左传》，本简单得很，到《列女传》后，就逐渐复杂，以至于最后，秦始皇竟不要脸，不要命地追求起孟姜女来。就好像孟姜女一哭倾城不够，还必须再哭倾国。

史学家、文学家、戏剧家，显然是有毛病的，他们总觉得爱情忠贞的女人，必须是最美的才行，丑就不配。而他们之所以非要把一位史上最强大的君主搞成小儿女情态，则无非是把秦始皇当成了他们村的村长，之所以非要胡乱延伸、编造、设定，则无非是为了他们眼中的意义。

这就像鲁迅说邓伯弃子救侄故事：“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追不上来才肯歇手。”

弃子已经是天大的无奈、牺牲，捆树上实在违背人情，但不这样，邓伯的形象就不高大完美极致，所以鲁迅便说，这是拿肉麻当有趣，“以不情为伦纪，污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以此类推，郭巨要养活母亲，当然也不是非埋掉二三岁的儿子不可，埋，大概无非为挖出二坛子金银，以示善恶有报，以鼓励愚夫愚妇们去可着劲地做梦，以及放胆用残忍和不近人情，去换取功名富贵。卧冰求鲤的王祥，不就是因孝出名、出仕，位至三公的吗？冻不死，就大有希望。

所以，孟姜女的故事，还是听我母亲那种原始土味版的为好。

范喜良被秦始皇的人抓走后，一去不返，孟姜女望眼欲穿，毫无消息，于是就千里迢迢，踏上了寻夫之路。

她是带着夫妻间深沉的爱和思念、挂忧而去。

古代的路何其艰难，一个孤身弱女子步步走去何其艰难，但是孟姜女：“就是长城远在天边，我也要找到我的丈夫！”

然而，谁知道！她千里迢迢，千辛万苦，终于到时，丈夫却早已死了，被埋入城基，做了泥土。

满怀希望而来，彻底绝望而溃，孟姜女是为此而哭。此伤此痛此怨此恨此怒此愤太深，无解，孟姜女是因此无法止哭。于是她就，七天七夜，哭崩长城！

神话吗？不，到此为止，这个形态的孟姜女哭长城，还只是一种声讨，一种控诉，一种爱的礼赞，一种艺术夸张，差不多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而已。所以在我看来，孟姜女的故事实在世俗、真实、平民，与它并列为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说的牛郎织女、白蛇传，以及梁祝，并不能与它相比。

牛郎织女算得上好爱情吗？

仙女与凡人的纠缠，不过是富家女下嫁而忠贞的梦呓，蒲松龄所书远比这复杂有趣得多。

狐仙们见到落魄书生，二话不说就上来缠绵，就仿佛个个都是饥渴花痴。她们还哗一下，可以变出一处豪宅，一大堆金叶子，你只管香艳、风雅就行。

她们甚至还可以，你落魄我爱你，你得意，我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只带走自己和孩子。

想吃天鹅肉的男人们，只要欢乐，不要麻烦，好事全是他们的。得不到，才是好的，不满足，才是永远的。那么牛郎幸亏没有成为牛王，牛郎织女幸亏有条天河挡着。

白蛇传就算得好爱情吗？

白花花的蛇躺在床上，瘆不瘆人，我要是法海，有那样的救人之心，我也得挡着。

白蛇若非为妖，她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水漫金山，害去那么多生灵吧？这种事，倒像是乔帮主的小姨子阿紫做的。

更重要的是，白蛇为什么非爱许仙呢？就因为你岁数大，不洗澡？啊，不，那是苏明成说他爹。就因为你是凡人，什么事都挡不了？

说实话，我实在搞不懂一个好好的蛇仙，以及其他的那些什么仙，为什么就一定要找个凡人来爱爱，越阻拦越要爱，哪怕修行从此完蛋也在所不惜——这简直是拿亿万家产打水漂的样子，绝不符合创业者心理，和经济学原理。仙就这么缺爱，缺性生活？人家在城里有套房子的都不缺。

仙们找对象非找异类，找最低等的，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好讲，但其实也不是没道理可讲。那些软弱的男人们，想攀龙附凤，又打不过出身门第，就只好这样编。明知道阻碍太大，就只好去指望傻乎乎的女人强大。

也就是女人们只对他们傻乎乎，而对自己的父母和礼教强大。

这当然又是一种不担干系的法门。大家一旦科举成功，出人头地，那自然还是要做法海的，万不可留下污点，留下话柄。

再说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的爱情莫非不是风花雪月的童话？娜拉出走之后的事，那自然是看不到的，也不让看，化蝶的优美，更掩去了涓生、子君骨感的伤逝。

所以归根结底，所谓意义往往是最虚伪，最不靠谱的东西，还是孟姜女的故事平等、真实，最油盐酱醋，最接地气。我们是结过婚，而不厌的，我们更是经历了磨难，而忠贞的，它是因此惊艳。

当然，牛郎织女、白蛇传、梁祝，还是能寻到某种美好，和积极之力的，相比之下，我们倒比古人不幸，连如此这般的梦，都不敢有。

现在的我们，擅长离开，而不擅长告别，又因为离开太多，不是失去了寻找的耐心，就是开始随便。上随便，下随便，来随便，去随便，有没有，都随便。

就像我朋友的朋友小迪，相恋三年的男友突然消失，她只是坐在一棵树下抽了二小时的烟。

为什么不追去他家，问问原因，挽留一下？朋友问。

她说，要找，要追的，就不是你的人。

这么多年了，这么深的感情，难道就一点不想找？朋友又问。

小迪说，找啊！于是不久后，就见她带着新男友上街。

现在的寻夫（妇），不是直线，而是转身，而是找另一个夫（妇），男女都一样的。满世界都是蜘蛛，异地恋都算长城，无可躲，也脆弱。谁都不再值得，谁也不再是谁的唯一，谁的一辈子，且不管对方是因为什么，被谁抓走的。

所以哭崩长城这种事，决不会再有了，现在的事，就连是非对错，都难以评说。

文/九鸦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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