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天青第一次与柳烟雨相遇,彼此都是十八岁,正当鲜衣怒马、恣意张狂的青春好年华。
那一日,正逢初夏,紫薇含笑、蔷薇送香。
身为郑氏瓷器铺的少东,天青正在满室瓷器生辉的店铺中,百无聊赖地躺在柜台后面,逗弄一只入手不久的西洋鹦鹉。
原本,应该是向学的日子。
只是天青少爷,却在学堂里,领着一群富家少爷聚众斗殴。
颜面尽失的郑大老板把人领回家,狠抽了顿,却被老太太哭天抹泪地数落了一番。
无奈之下,把天青赶到了自家柜上拘着,省得他又惹事。
下学时分,来了一群青衣短裙的女学生,散立在明亮宽敞的店堂里,围观架上的各式瓷器。
“老板,这套青花釉里红茶具如何卖?”一道软糯清甜的嗓音,蓦然响起。
昏昏欲睡的天青精神一振,不等他探头观望,只听鹦鹉怪叫一声:“十个大洋!”
柜前的少女,似乎吓了一跳,旋即展颜一笑。这一笑如银铃,轻触天青耳际。
抬眼。只见眼前少女,齐耳短发,面容清丽。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两颗尖尖小虎牙,又带着十足的俏皮。
02
自诩年少风流的天青,只觉得心中咚咚如擂鼓,颇有口干舌燥之感。
平日里,也不过跟着一帮顽少,追在漂亮女生后面,起哄调笑而已。
如此近距离接触一位少女,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甚至看到,那光滑如瓷的肌肤上,淡淡的细白绒毛,如同晨风中纤柔的花蕊,微微地轻颤。
他忍住心头莫名的紧张,起身,理了理自己油光水滑的小分头,对着女孩,轻佻地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告诉我,你的芳名、府上地址。我会派人,为你送上这套精美的茶具。”
“哼,油腔滑调,花花公子!”少女白皙的双颊,腾地飞起了红云,猛然后退了几步。
“烟雨,怎么了?”同来的女生围过来问。
“柳烟雨,谁敢欺负你?看我不撕了他的皮。”一个眉眼明丽的女生笑骂,那女生的父亲是警察署长。
一群女生,轮流瞪了一眼郑天青,嘻嘻哈哈、推推搡搡,簇拥着烟雨走了出去。
“烟雨,柳烟雨,多美的名字,多美的姑娘。”天青独自喃喃失神。
“天青,谁来店里?”板着脸的郑大老板,推着眼镜,从里间办公室走了出来。
天青摊手摇头,又转身去逗鸟。
“烟雨、柳烟雨一一”
03
没过几天,回到学堂的天青,就从一群狐朋狗友那里,打探到了消息。
原来是柳记茶庄的大小姐,据说是位知书达礼、聪慧贤淑的姑娘。
此后,郑大少爷花样翻新的礼物,鲜花呀、首饰呀、糕点吃食、玩意儿,好似不要钱,便如同流水般,被殷勤的小伙计日日送到了柳府。
柳掌柜是个开明儒雅的文人,他也不出面干涉,只让自己的掌上明珠自己作主。
烟雨也不出面,只叫管家丢还出去,一概拒收。
一次、两次,送了丢、丢了送。
天青少爷,脾气好得出奇。反正他家世代制瓷售卖,有的是金条、银洋和铜板。
他每次都屁颠屁颠,跟在伙计后面。想寻机讨好美人,多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连烟雨的女同学,也收到零食礼物,纷纷来打趣当说客。
烟雨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脸皮子薄,终于沉不住气,亲自出手,把礼物丢到了天青身边。
她涨红着脸,沉声道:“空有一身好皮囊,却是绣花枕头裹草包。不学无术的浮浪公子,我柳烟雨绝对不会心悦。”
掷地有声的斥骂,让天青终于变了脸色,青了红,红了青。
他默不吭声。低头,一一捡起地上的物件,塞到伙计怀里。紧抿薄唇,转身拨开众人,骑上脚踏车,如风般飞快远去。
望着很快消失的背影,烟雨咬咬唇,转身回家。
04
秋天凉了,又走了。
冬天来了。
一个雪花飞舞的清晨,从府里出来,拾阶而下的烟雨,看见了许久不见的天青。
他在阶下笔直站立着,手中捧着一个大盒子。学生帽和挺括的灰色学生装上,已经有了白色的积雪。
烟雨怔了怔,其实一直以来,总有女校同学在她耳边吹风。
她们听说,天青转性了,成了刻苦上进的好学生,不再搀和那帮少爷花天酒地的纨绔生活。
少爷们背后笑他,被姑娘拒绝,犯了傻。
烟雨忍不住看他,他脸上不知是冻红的,是兴奋还是紧张?总之,和以前看来不一样了。
只见他傻笑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一只玲珑圆壶,两只别致的小杯子。淡淡天青色,在飞雪中溢彩流光。最可喜的,是壶身和杯身,各有一朵精巧的五瓣梅花凸显。
留意到烟雨流露出来的意外欣悦,天青终于开口:“喜欢么?这是我缠了家窑的老师傅半年,才终于学着烧成的,仿汝窑梅花杯。”
“你的女友都说你喜欢寒梅,这是我亲自画样、描胚烧制的。这样总不能还说我,不学无术吧?”
天青的眼睛渐渐发亮,带出骄傲和戏谑的口气。
烟雨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接住了天青递上的盒子,只觉心中酸涩又欣喜,眼神变得羞涩而温软。
“天青色等烟雨,梅花杯在等你。快回去放好,上学要迟到了。”说着,跨上车骑远了。
这次,轮到烟雨心如鹿撞,不肯转身。
05
很快,郑老板亲自带人和聘礼,上门提亲。
他头疼了这许多年的顽劣儿子,竟被一个小女子治服了。又是门当户对,他当然对如此佳偶,乐见其成。
天青色,须得等烟雨,才能完成。儿子,长成了。
天青生母早亡,家中掌事仍是老太太,后院还有位阴柔端方的二太太和艳丽妩媚的三太太。
人口倒也简单,天青原本高大俊朗,如今又添几分沉稳儒雅。于是柳家也无异议,只等二人毕业后,择日迎娶。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终日耳鬓厮磨,煮茶论器、舞文弄墨。
双方家长俱感安心欣慰,各自家业,均后继有人。
天青再接再励,又为爱妻制作出几款造型色调各异的梅花杯,夫妻唱和间,其乐融融。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天青毅然告别亲人和新婚妻子,投笔从戎,奔赴前线。
临别,二人缱绻相对。烟雨忍住眼泪,取出所有的梅花套杯,一一斟满清茶,细语叮咛:天青色等烟雨,梅花杯在等你。
06
天青一走,音讯全无。
烟雨便日日在小院温杯烫盏,浅斟慢饮,把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梅花杯都摩梭得益加温润透亮。
半年后,辗转传来消息,天青已战死逾月。举家哀恸,烟雨并无一滴泪下。
郑家上下,无一不咬牙暗恨。
丧事办完之后,谁也没有留意烟雨。
她默默收起了所有梅花杯,放在一个大茶箱子里,摆到了床头。
她描眉画目,换上了拜天地时的红嫁衣,安静地躺到床上,盖上了红盖头。
1938年夏,郑门柳氏,吞金而亡,年方二十。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尾声:
2017年夏,25岁的刘天青与24岁的谢烟雨,相逢在老街。
他们都看中了展销会上的一款梅花杯,淡淡天青、玲珑梅花,似曾相识。
展品的老板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他是一个江湖中的城主。
天青和烟雨,被请到了他的“壹座城池”。
天青色等烟雨,梅花杯在等你。
(剧终)
本文版权已转,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