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玉凤

郑重申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踏上了这久违的故土。清新的空气与轻灵的鸟鸣声从我全身每一个毛孔挤进来,在体内东奔西走、横冲直撞,企图冲刷那些积威已久的疲倦。视线所及的那些建筑早已变了样式,但从那厚重的墙壁中透出来的熟悉感却一点也没变,只是多了种让人发狂的压抑感。闷闷的,给人一种想要尖叫的欲望却发不出声来。

我走上了街头。形形色色的人在道上涌动着、喧闹着、阿谀奉承着。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只是暂时在此交汇,然后又分散开来,像两条相交线的末端越离越远。每个人都与我无关。在这个曾经以温情著称的小镇里,没有人试着跟我打招呼。就连我那站在“挂羊头卖狗肉”店铺旁的老朋友言都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我。我知道这可能与我头上和下巴上多年未剃的毛发有关,但关键还是在于杵在我身后的、三位持枪的警官。

我走上哪个街道,哪个街道就默不作声。他们依旧干着自己的事,忙着自己的活,只是眼睛滴溜儿转,目光在我和警官之间逗留,脸上带着些许畏惧。渐渐地,一幢幢房子、一条条人影被我们抛在身后,一点点记忆、一个个过去也被我尝试遗忘。不过,一簇簇平门房左上角的那间房子打断了我遗忘的进程。那是我的房子,准确地说,那曾经是我的房子。一群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侵袭了它,霸占了它,并在里面生产“幸福”。这种虚伪的“幸福”让我如鲠在喉、望而却步。

走过柏油路,走过大理石,走过陶瓷砖,我最终站在了这个小镇海拔最高的平台上。台下那熟悉的房屋、熟悉的人群、熟悉的远景让我有一种错觉,我似乎可以走下台阶,走进人群,走入左上角的那间房子,走回我原先那平淡而安逸的生活。脊背上传来的阵痛与身后持枪的警官在全力地阻拦我走回过去,时刻提醒着,我已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我了。


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下棋,喜欢听故事,喜欢整日整夜地泡在后院里种花。什么花我都喜欢。除了去花店,我还会跑到镇旁的小山坡上挖几朵回来。不过园艺功夫不到家,每次我都把泥土搞得脸上身上鞋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地“凯旋”,然后收下妻子送上来的白眼。当阿丽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再在太阳下晒干的时候,我又会忍不住挑起铲子扛着锄头,往小山坡跑去。

山坡上到处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黄的,白的,布满蝴蝶的,搔首弄姿的……即便身为一名市井小人,我也会忍不住扯几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来表达自己的迷惘和沉醉。我尤其喜欢菊花,菊花之中我尤其喜爱瑶台玉凤,据说这独特的基因是祖上传下来的。偌大的院子里被我种满了瑶台玉凤,到了秋天我就会抱着两岁大的阿毛在院子里玩,任由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扯下几片娇滴滴的花瓣,然后一把塞进嘴里,用还未长齐的小虎牙胡乱搅几下再吐到我手心,咯咯咯地笑。

言也会来我家院子做做客。我们就在院子里摆下一盘棋,或是弄两张板凳来,我听他讲故事。言看的书很多,每次来访都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故事。还记得有一次我种花种得太过认真,以至于他的敲门声我都没注意到。他也是头犟驴,愣是在门口敲了十分钟,一直敲到我一脸愧疚地把他领进门,给他椅子,给他倒茶。他看着我腿上的泥巴,似怒似笑地说:“你这老园丁,小心被警察抓去咯。”

“想当年,福尔摩斯抓捕一个小偷,那小偷被追得走投无路,为了掩饰自己额头上的汗珠便打扮成一个园丁,不过因为种花功夫太差,还是被福尔摩斯抓住了。你这破园丁,早晚得步他的后尘。”

我知道言在拿我开玩笑,暗讽我“又菜又爱玩”,便没有在意,嘻嘻哈哈一阵后就把它给忘了。谁也没想到,几个月后这个故事真的发生在了我身上。

那一天我和阿毛在后院,我让他坐着看我种一束瑶台玉凤。他很听话,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看我刨出一个坑,再把花塞进去。我刨坑的时候没控制好力度,一铲子下去让泥土在空中乱飞,全溅在身上,惹得阿毛咯咯咯地笑。他那胖嘟嘟的身形随着一抽一抽的笑声前仰后合,结果一咕隆从板凳上滚到地上,笑声一滞,立马变成了哭声。我一边忍着笑,正想丢下铲子把他抱起来,没想到一声警笛长啸而过,后门“砰”得被撞开。几个警察冲进来,看到正在哭泣的阿毛和满身泥土的我,便把剧情脑补个七七八八,不由分说把我抓走了,留下阿毛的哭声在后院上空回荡。

我被带到审讯室,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警官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一支笔,他一脸玩味地抬头看我。

“警官,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正巧,他把笔“啪”地一声压在桌上,打断了我的辩解。他仍是那副神情,一脸玩味。

审讯室外突然一阵喧闹,门被顶开,一个女人冲了进来,是阿丽。她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几个人粗暴地推了出去。我听到了骨头与地板碰撞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夹杂其中。

“放开他,他是无辜的!”没有人理她。最终震耳欲聋的关门声结束了这一切。

我的手掌心被指甲按出了红印,一道一道的,触目惊心。身为家庭的顶梁柱,我却连保护自己的女人都做不到。一股无力而又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我要将这一切解释清楚,证明我是清白的,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出这鬼地方。

我把希望寄托在面前这位警官上。他又拿起了那支笔,在手上晃动着,粘稠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一寸寸爬动,像一只老虎在审视一头待宰的羔羊。

“警官,我……”

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紧接着,他从另一位警察手上接过白花花的文件,草草地翻看了几眼,在这期间他一声不吭。末了,他抬起头来,正色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审讯期间只许你点头或摇头,不能说话,明白吗?”

“好。”

站在我左侧的警察突然扬起手来,给了我一巴掌。“让你点头摇头,没让你说‘好’,听不懂人话啊!”

我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木讷地点点头。面前的警官满意地清了清嗓子。

“你是小偷吗?”我摇头。

“你假扮成园丁,是为了掩饰自己小偷的身份吗?”我摇头。

老式电风扇在审讯室天花板上“哼哼唧唧”地摇摆着,除了偶尔和警官进行眼神交流以示真诚以外,我的目光牢牢停留在上面,生怕它什么时候掉下来,把我们搅成肉酱。审讯无聊而机械地进行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摇头,不知道这些冗长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无意中栽赃于我的那个小偷似乎干了很多坏事。有无数次我想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们抓错了人,可看到我每摇一次头,那警官脸上的欣喜之色便胜一分,这让我按捺住性子,避免引起他们的不快。

警官终于合上了文件,站了起来,喜形于色。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等待他宣布下一步的指令。我的身子开始因激动而略微颤抖。一想到等下就能清清白白地离开这噩梦般的地方,重新见到阿丽阿毛,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果然和书上写的差不多。”他眉飞色舞地说道,“把他扛到刑房去,打到他承认为止!”

几个警察像是约定好似的,一个箭步冲到我旁边,把我扛出房间。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以至于都忘了反抗。直到我被扣住双手、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鞭子抽打的疼痛从背后蔓延至全身之时,我才回过神来,锁链被我拽得发出了呻吟。

“我什么都没干啊!”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是无辜的!”

一个警察走过来,用食指顶住我的下颚,直视着我,文绉绉地说道:“小伙子,早点承认错误,意味着早点结束痛苦,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们无情。”

“我真的没偷东西!”

“你的意思是,华生警官判断错了?”他的脸似乎因自己敬仰的神明被践踏而扭曲,“你哪来的胆子,敢质疑伟大的华生先生!”

“天哪……”我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做警察的恼了,一把提起桌上准备好的冷水,猛然一泼。一阵咳嗽声过后,我隔着湿润的睫毛,面色异常平静地看着他。

“怎么样,想清楚了没?”

“你们这群陷害百姓的强盗,为了功绩与钱财不择手段……”

“打!”他这次是真恼了,也不顾什么文绉不文绉的了,嘴唇哆嗦着,像两条扭动的蠕虫。鲜红的鞭痕开始一条一条印刻在我的脊背上。我没有再骂什么,我开始意识到在这个地方,辩解是最无力的反抗。

十分钟后,门被华生警官推开。他那肥硕的身形挤进窄小的门框费了老大的劲儿。手上还是那支笔,脸上还是那玩味的表情。我精疲力竭地强撑在地上。

“报告长官,此人顽固不化,拒绝承认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不应该啊。”华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抓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右手紧了紧,低声自语道,“书上明明写着小偷一经拷打便招供的。”他用自己巨大的头颅思索着,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算了,先带他去探望室,那里有个女人在等他。”他顿了顿,“回来继续。”

阿丽早已在探望室栏杆外等候多时。我隔老远就瞧见了她,那个颤抖着的、微倚在栏杆上的身影,渺小而又孤独。我径直朝她走去,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她左眼皮上乌黑的肿块,从占据我视野的万分之一,到百分之一再到十分之一。我的脸贴着她的脸,她的手握紧我的手。

我们俩一开始就这样望着,谁也没有说话。她那肿胀的眼睑下方半寸直到下颚处,有一条浅浅的泪痕;右耳廓处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伤了,咧着细长的口子;一反常态的塌鼻子一起一伏,竭力地喘着粗气;两瓣嘴唇紧抿,被压成了白色。这才是她,没有了胭脂涂抹,没有了傲娇掩饰,那普通的黑色瞳孔中闪闪发光的,那因担忧而扭曲的面色所流露的正是她的真实,而非其他刻意的表示。我第一次破天荒地意识到,一副写满疲惫、布满伤痕的面容,也可以这么美丽,这么动人。

“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我们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又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是无辜……”

“我就从来没有认为你会犯罪。”她一脸不悦地插嘴道,因我不理解她的心意而耍小脾气。

“对不起。”

“别。”她看出了我内心的自责,眉毛挑了挑,“这并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俩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我们没说几句阿丽就走了,她要赶着回去照顾阿毛。我痴痴地立在栏杆前,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角我还在那里站着,要不是他们把我拽回刑房继续拷打,我一定会在那里站一辈子。我从没有见过阿丽那样坚实的背影——我见过她站在锅边煮饭的背影,见过她站在院子里欣赏夕阳的背影,却都不及这次这般真实,这般坚定,这般不屈,这般无畏,这般震撼。我空落落地看着栏杆外的空地,心里有一种不切实际的预感: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东西终究还是离我而去了。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内我饱受凌辱。不过宁愿受再大的痛楚,我也不愿去承认那不属于我的罪行。华生警官也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我经常看见他在办公室里不安地抚摸着手上那本书,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我开始忍受不住这接连不断的鞭刑,时常因痛觉过度昏厥过去,然后被无情地泼醒。有几个警察是明眼人,他们出于同情,不时地会在私底下劝我放弃尊严来获得安宁。可我不甘心,现在我唯一的武器便是不让他们得逞,那也是我唯一生活下去而非仅仅是活下去的希望。

第二次审讯开始了。华生警官仍是那副玩味的表情,手中一支笔、一本书,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强调审讯期间不能说话。他坐在桌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不是小偷。”

“你怎么不是。”他贪婪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你左手上戴的玉镯,脖子上系的项链,难道不是偷来的吗?”

不等我辩解,几个警察就一个箭步冲到我身边,那个曾扇我巴掌的警官开始扯我的项链。我抬起双手狠狠地给他来了一拳,他吃痛地捂着脑袋,但手上的项链却不肯松开。剩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撂倒在地,一阵拳打脚踢后,除了腰间别着的一个破布袋,身上穿着的一套破衣服,我全身上下都被扒得一干二净。

“哼,不识抬举。”华生警官轻蔑地笑着,“以后的鞭子都给我上辣椒油。”

在监狱里的日子,时间自然是过得极快的,尤其是被鞭子抽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一昏过去醒来就是半天后了。自从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审讯过我,除了每天一顿鞭子,他们就任由我躺在房间里天马行空的想象。阿丽来的频次也越来越少,一人一娃的生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脸瘦了,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我们开始因为各种琐碎的小事吵架,而往往结果就是她一连几个月都不来看我一次。我没有怪她,任何人面对巨大的压力都会变得易怒,而且,我也没有资格怪她。

我一个人躺在牢房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想阿丽、言,还有阿毛。阿毛已经十岁大了,已经到了开始形成世界观的年纪。他会知道自己有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父亲吗?应该会的。他一定十分怨恨我。他会发现自己和同学不一样,他没有父爱,他是不完整的。他一定很少再咯咯咯地笑了吧,充满着对我、对阿丽、对整个世界的质疑,沉浸在困惑与阴沉之中,是我害了他。

还有言,他随口一提的故事竟然真的发生在我的身上,以他犟驴的性格,他一定会责备自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有后院的那些瑶台玉凤……我正这样悲伤地怀念着,一个年轻警察走进了房间,提醒我阿丽来了。

“小兄弟,能告诉我我在这鬼地方已经呆了几年了吗?”

“嗯…满打满算,应该是十年了。”

十年了。我算了算,上次阿丽来看我还是在两年前。那时我因为她脸上抹着厚厚的胭脂粉而心烦,狠狠地跟她吵了一架。最终她放下一句“我再也不管你了”便摔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噩梦般的地方后悔了两年,也心酸了两年。

我几乎是冲进探望室的。但是跑着跑着又走了起来。阿丽穿着一袭做工精良的白衣,她那白花花的脸勉强向我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的心一沉——那件白衣不是我送她的,而且看起来也是她买不起的。我猜到了什么,顿时失去了想见她的欲望,双腿重得像灌满了铅。从刑房到探望室我用了不到一秒钟,而从门口到阿丽面前我却走了一个世纪。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惜这里不是审讯室,否则我就有借口不去直视她的眼睛,而是去欣赏那吱吱呀呀的电风扇了。我们似乎什么都聊,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可我们却闭口不提言、阿毛和我那些瑶台玉凤,就像我们生活中那些东西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知道我嫌烦了,急着要走时,她才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

“阿俊啊,”阿丽突然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家里没钱,阿毛还调皮。我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你爸爸出去了,去干大事了,赚钱回家养活咱俩,阿毛才会停止发脾气——你知道的,同学都嘲笑他。十年了,阿毛也懂事了,他马上就会知道他爸爸是……”她不安地瞅了我一眼,“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活下去了。阿俊啊,阿毛他不能没有爸爸。”

“他不能没有爸爸。”她嘴里反复念叨这几个字,眼神有些迷离。

我看清楚了她手上拿着的两张纸,一张离婚协议,一张房产转移协议。前几年我也跟她提起过这两件事,但她都严词拒绝了。如今她旧事重提,虽然结果相同,可是我心里免不了有一阵失落感,感觉空落落的。

我把这两张纸接过来,开始在上面签字的时候,她回过神来,不住地跟我说“谢谢”。她说的每一个“谢”字,都像一根根闪闪发光的银针,每一秒声带的振动,带来的都是针刺入心脏般撕心裂肺的痛苦。我努力拱起鼻梁,不让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我把两张纸交给她的时候,我和她的手都在颤抖。我哆哆嗦嗦地递过去,她哆哆嗦嗦地接回来。

她把身子凑近栏杆,压低声音说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让你偷了它十年都不肯供出来?听我一句劝,坦白的话你还能活下去,否则你就得一辈子呆在这地方了。”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她那怀疑的眼神、屈服于生活的谄媚神情,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个真诚的、坚定的阿丽已经死了,现在的阿丽是无奈与逼迫的造物。十年的坚守,十年的尊严,想要证明清白然后安逸生活下去的心,就这样被时间打得一败涂地。我苦苦执着的一切,是为了曾经的她,而现在的她,似乎已经不值得我为之执着了。我冷漠地望着栏杆外的陌生人,心里无助地思考,当年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我解下腰间的破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镌刻着一朵白色的瑶台玉凤。这是我父亲交给我的。我们家族对菊花的喜爱或许就来自于这。我用食指抹去玉佩上的一粒灰尘,一股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递至心头。

玉佩我让阿丽带走了,这是祖上传递至今的信物,如今它将属于阿毛。这也是我做父亲的唯一能让儿子看上眼的东西。

我垂头丧气地朝房间走回去,结果被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华生警官叫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办公室里。办公室的桌上摆着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怎么样,是不是离婚了?”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关心的神色,“来的那天你要是承认自己的罪行,哪来这么多破事!这下好了,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见不到了,你说你是不是蠢蛋。”

也许是吧。相比于亲情来说,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想想,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你却一眼都没见过。你不感到遗憾吗?你要是承认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挽救,重新挣钱,重新生活。”

我目光闪烁不定地望着他。他喋喋不休了一大堆,我都没听进去。我在听窗外一群孩子经过时咯咯咯的笑声。

“好吧,我坦白。”

“太好了!”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玩味的笑容,跟身边的秘书低声说道,“小秘,叫上兄弟们去银行偷五百万来,然后把责任推给这个人,让他配合你录口供。”

录完口供从局里出来已经是傍晚了。我站在门前的旗杆下,感受着十年以来第一阵微风吹拂过我的面庞,内心没有任何欣喜的情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见上儿子一面。站在这里我可以看见我家的窗户,不过隔得很远,看着不真切。依稀间有两个人影映在窗户上,一个人的头靠着另一人的肩膀,房间里充溢着幸福的氛围。我怔怔地望着,脑袋已经停止了思考。

困在监狱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自由;获得自由时,无家可归的滋味甚至在诱惑我真正的犯罪,然后再次回到刑房。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警局门口多久了,只知道局内突然一阵警报响起,一群黑衣服的人冲出来把我抓住,嘴里嚷嚷着:“偷了五百万还想越狱,罪加一等!”

我又被关回了原来的房间。

七天后,法庭开审,我被判处死刑。在轮到我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我没有说一个字。

临刑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房间里,彻夜未眠。我不再笼统地想念阿丽、阿毛、言和菊花,而是反复地回忆着阿丽探望那天的背影、阿毛在板凳上咯咯笑的面庞、言站在门前连续的敲击声、瑶台玉凤在风中摇曳的姿态。想着想着我就笑了起来,若是能永远拥有这些片刻,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到了后半夜,我开始有些畏惧。死是什么感觉?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细数着一生中经历的苦痛,濒死的那一刻是否这所有的苦痛会累加在一起一股脑地袭来?我不知道。理性告诉我思考这些毫无益处,可我就是忍不住地想象,然后使自己害怕。

黎明要来了,我的耳边已经响起了鸡的报晓声,那是大自然发出的声音,是世界所有美好的开始……


“砰——”枪响了。站在后方的警官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了我的心脏,碾碎了我的心事。想象中的痛彻心扉并没有出现,我只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暖洋洋的。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么舒服过。

我倒在了平台上,面向着来看热闹的人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人群之中上蹿下跳,抓住了我的视线。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而在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锃亮的玉佩。那玉佩上镌刻着一朵花,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分辨出那是一朵瑶台玉凤。

那朵瑶台玉凤在空中左右摇晃着,上下颠簸着,像在茫茫大海中飘荡的一叶孤舟。突破云雾重重阻拦的阳光洒在上面,让它在拥挤的人群上方反射出琥珀般纯净的光芒。

一年后,又一个人倒在平台上。他那肥胖的身形塌落在地,整个台面都为之一抖。平台四周围满了人群,他们满脸都是激昂与愤慨,吼着“除恶”“反腐”的字样。在倒下的人的怀里,躺着一本破烂不堪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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