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姐是个孙二娘般的人物。

红色的圆脸上,点缀着一些小雀斑。使童年的我总觉得她有点不那么好看。但是她十分健壮,像只牛犊,胆子大,力气也大,而且跑得飞快。

我们住一个胡同,彼此的母亲很要好。受母亲的邀约,她常常找我来玩。渐渐地,我们便成了一个奇妙的组合:她高我矮。她大我小。她黑我白。她壮我瘦。她胆大,我胆小。她姐妹多人,排行老三,我仅一妹,多年独宠。所以我俩的相处方式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她跑我追。她说我听。对我而言,她既是同伴,又是姐姐;对她而言,我像个跟班,又像条尾巴。

唯独不是朋友。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我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一起刨毽子,缝沙包,编发卡,用旧毛线织钱包;一起打猪草,揪苜蓿,扫树叶,捉蚂蚱;一起拾豆子,看瓜,拣枣,偷吃多穗高梁;一起拧柳笛,剥苘麻,下河凫水,用罐头瓶捉蝌蚪;一起看画书,听评书,提着油灯上夜校,出街看露天电影。她胆大机灵,富有领袖气质和开拓精神,我对世界充满好奇,紧紧地追随。

我俩一直是同班同学,但从来只是放学后的玩伴。在学校里,我眼巴巴地看着她和别的女生说说笑笑,对我却不理不睬;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她们拿起板凳腿,砸向男同学刘铁山的脑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现在我知道了,她任性好侠,也需要精神上的知音。

但我当时的确吓住了,庆幸君姐从来没打过我,最冷的暴力只是不理。然而过不久她又来召唤,我便重回其麾下。她是将军,我是马童,而且是她唯一的马童。没有了马童,将军也孤单;没有了将军,马童只能待在封闭的世界。黄昏去李家坟的杜梨树上抓黑不了虫时,一人喊声“有鬼”,大家四散而去。我跌倒了,只有她没跑,最后陪着我回家;同学们结拜干姐妹成风时,只有她力荐我,让我也磕了回头,体验了一种广交朋友的滋味。

所以,即使我莫名其妙地丢了从北京买来的小玉米钢笔,别人说她有支同样的我也绝不相信。我俩的世界,只有信任,没有猜疑。

我俩有个共同的爱好:看书。从小画书到民间故事,从《大众电影》到《啼笑姻缘》,从《红楼梦》到《射雕英雄传》,不管懂与不懂,我们在玩耍之余啃噬着一切带字的纸片。每至一处,必定搜书,每得一书,必座上同观,同笑,同气(但从不讨论)。

学习成绩是决定命运的分水岭。很多时候,家长的观念决定了孩子的成绩。因为,家长关注的,就是孩子关心的。父母只在生儿子这件事上在意,所以当个子长高,发育成熟后,君姐理所当然地就辍学了。

我劝过她,她不听。

从此她的世界我只能旁观。

我看着辍学不久的她把发型变得时髦:前面的头发高高篷起,用卡子别住,后面再梳成一个马尾。

我看着兴高采烈的她骑上新的自行车从县城的小厂子打工回来,路过我家门口。

我看着桀骜不驯的她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在分手时打烂了男友家的所有玻璃。

我看着她开着拖拉机运粮拉土;戴着墨镜,驾驶着村里最早的摩托车一骑绝尘。

我看着她吹吹打打的队伍把她带走,她居然嫁给了一个兵,据说还上过老山前线!后来就是听说她当了母亲,一女一男,偶尔回村时我们也能见着个面,但就是不知道说什么了。生平第一次理解了鲁迅在《故乡》说的他和闰土之间隔的“厚障壁”。

《红楼梦》中女孩儿们大都有一个伤感的结局。《啼笑因缘》中的姑娘虽长袖善舞,却也遍尝炎凉。唯《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学成绝世武功,觅得如意郎君,最后过上了潇洒快乐如神仙一般的日子。我的君姐,当年把头发高高地挽起,就是摹仿电视剧中的黄蓉,她虽不会武功,却也得到了靖哥哥的爱情。只是造化弄人,任谁也想不到,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在跳完广场舞回家的路上,她竟会成为一起伤害案件中的被害人,死在一个无知的暴徒手下。

也许忍辱就可以活着。但我知道,那就不是君姐了。

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得了一本过期杂志,方知演黄蓉的翁美玲己死,当时的那种震惊、伤心与惆怅,只有我俩能懂。此刻忆及君姐,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人生如戏,生而庄严,对死无限敬畏,落幕却如此匆匆而草率。故人一去,墓草几度荣枯。从此那一段岁月,无人再与共回忆。春风中,桃花依旧重开,新剧又在不断上演,但主角,已然不再是你。趁天色尚早,趁迷雾还没升起,赶紧给回忆备份。虽然遗憾不曾成为朋反,但我的生命,因为她已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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